这么
我读黎戈的文字,总会产生两种冲动,一是写,许多想法与感觉被激发出来了。二是读,她阅读面广,阅读量大,书中人、事、物,经她一提,也就很想把这本书找来看看了。比如旧俄时代一大批作家,我就是这样跟着她认识的。还有诗人惠特曼的散文集,画家夏加尔的回忆录……省时省力,开阔眼界的同时,我还发现,有一些书,从前看过的,当时怎么就没觉出有多特别?还有一些,索了骥来,兴冲冲翻开,同样的段落与句子,又并不如从她文章里看到时那样惊艳。难怪曾有人说,小心!黎戈的文字是有魔力的!
我起先疑心她在给帕斯捷尔纳克、爱伦堡、惠特曼们当书托,想想又不大可能,时空距离差了点。思妥再三,有一天忽然意识到,很可能,这是因为,我们并不具有她在读与写中的那种静气,也就没有她对于作者那样的敏会知心。包括我在内很多自称“读书人”的人,总是急于从书中获取愉悦与营养,偶有一得,欣然宣告,略有失望,便忙着摘摘作者,批评文本——换句话说,我们是太想要让阅读来满足我们,证明我们了。书山路迢迢,生怕一朝错过风景,这是读书人特有的一种急功近利,智识之障。
黎戈不是这样。她的阅读不慌不忙,像每日例行饭后散步,今朝风色好,当然历历领受。然而,于全景中截取点与面,以微距仔细对焦,同样是她擅长和热爱的。比如路上一朵野花、一截树枝、一块卵石,少有人打量。她一弯腰拾了来,案头一摆弄,一拍照,发个微信,朋友圈里就一片拍手叫绝。她就有这样的耐心和慧眼,生活中,能够发掘日常细微之美,阅读中,能够体味作者的闲笔和种种曲折幽微。一般读者未必注意到的,经过她的眼、心、手,被解码,被放大,被润泽,展现出特别的动人。这动人之处其实是她和原作者的共同成就,有她阅读中的借力,也有她本身的文学创造力。
她又像在一个个寻常夜晚,于城市深处放飞孔明灯的人,总是能抓住一本书中最真挚深沉优美的细节,把它们从字海中提出来,用自己文学审美的火柴,点亮了,手轻巧地一抬,夜空中升起了一颗暖黄的星。
这是天赋,也有后天的自我训练。如切如磋,从最初到现在,翻开她一本又一本的书,几乎能听得见那轮与辗的细语;看得到光泽是如何绽放,又如何内蕴;触摸得到越来越温润坚实的质地。说到用生活来进行阅读与创作,以人生来观照文艺,以文艺来滋养生命,真的,我不知道现实写作者中还有谁比她做得更好了。这也是我最佩服她的地方。跟黎戈其实相识很早,一直并未谋面。说起来在网络时代也并不奇怪。完全以文字相交,最初是腼腆、珍惜,慢慢地觉得这样也很自然。
我在豆瓣上认识她。大约从2001年起吧,她很少出现了。起初以为只是“戒网”,迟早要回来的。后来又听说是家事忧烦,也没有特意去打听。只是她离开的这几年,整个网络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豆瓣这个小众文艺综合型网站,慢慢也成了社交所在,鸡汤与麻辣文盛行,婚姻情感指南、成功学教程,轮番轰炸。各路写手抱着一夜成名的目的而来,扔密集的文字炸弹,有的哑了,有的响了。而认真经营着书影音,交流着写作与生活的人们,从不适应到焦躁失落是也是难免的。有一阵子,看着些熟悉而喜欢的作者,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努力迎合大众潮流,写出水准大失的东西,确实很感失望。好的文字让人平静充实,不好的,则让人躁动空虚,并产生深深的自我厌恶感。
总之,很长时间,被外界喧嚣和自我情绪的恶潮冲击,我无从坚持读与写的习惯。有序的生活步入了茫然,一会儿想去开牛肉面馆,一会子又盘算开店卖情趣用品——需要这些的人,总比读书的人多些吧!
偶尔就会想,黎戈她在干什么?答案现在出来了,她在写书。这一本比前面的更沉著更清澈,是经过自我疏理、沉淀排异之后的一片清明。
她是彻头彻尾的读书人,也是全身心地爱着生活,爱着这苍茫琐屑的俗世凡尘。她打通了读与写、文艺与日常之间的通道,她的文字,就是她的私家园林,望、寄、思、隐的同时,也提供日常起居坐卧的舒适便利。愉悦眼球,又照管心灵,而且,不吝向公众开放。
她喜欢工匠,觉得手工业者的生活与己最亲。按日本漆器名家赤木明登的话说:“工作不重要,只要努力自然会走出一条道路。日子得好好过,生活态度自然会呈现在工作中。”生活即工作,工作即修行,在日常的劳作,人和人的交往中,一点一点扎实地获得明亮而宁静的心境。欣然自承为资深文艺女青年的人,居然持这样质朴的生活态度。这态度也运用到了写作上,黎戈的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之间是同步的,没有落差的。生活在滋养着文学,为其提供土壤、阳光与水。文学也反过来,润泽着生活。确实,有很多艺术家用透支和耗损生活的方式来滋生作品。可总还有一些其他模式的,比如黎戈这一种。并无高下之分,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人的天性,这也不可勉强。不过,如果能够选择,我肯定也乐意选择黎戈的这种。谁会不乐意呢?像个工匠,黎戈每天有固定的阅读与工作时间,一丝不苟。我看到她工作之余,忽然漏出一句抱怨,大意是今天不抓紧把读书笔记做完,明天这本书就会像根本没读过一样飞走了。不禁哈哈大笑,心中有点窃喜,知道她不是高高在上飞翔着的,她有和大家一样的苦恼:青春远逝之后,记忆力变差。路长嗟日暮,唯有继续向前,勉力加餐饭了。
这样看,黎戈的写作其实有着一股拙意。傅山说过:“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这世上,做学问,做工匠,搞艺术,写文章,行进到一定地步,拙将比巧更难,也更可贵。这是非个中人不能深谙的滋味。她自己也说她的每个字,都是跋涉了千山万水才来到笔下,带着疲态,各各安身落坐。这句话里,吐露的是创作的艰辛与喜悦,疲倦而安心着。她的文字质感密实,但密集中有放空;文气轻松,而疏朗中有端凝;气息宁和,于不经意处,又多有摇曳之姿。让一切让我奇怪地联想起一棵香樟树。像香樟树那样生长缓慢,木质坚硬,也像香樟树那样树干挺拔,叶冠浓密秀丽,自有楚楚风姿。也有那股清且涩的药香。如果拿来做家具,做器盒,这香气就渗进每个日常,低调而清平地存在着。并在时间里变得贴身,暖心。她的文章里有十二分诚挚,有充沛而自持的情感——“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的“有情”与“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钟情”。她写家庭生活的文字,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在温婉、明亮的基调下,是强烈的生之痛,生之欢欣,在她的笔下,爱即是英雄梦想,也是一粥一饭,手足相抵。一边读,心中一边起了平凡人生的震动。
黎戈还有一个让我惊讶的特质,世间她感兴趣的东西如此之多,看她随笔写来,常常是由一点,引发出工艺、历史、文学、自然、建筑、美食等多头并进的探寻,从一个兴趣点跳到另一个兴趣点,生发出一大片新天新地新问题,真是好玩。上能触摸伟大人物的心灵,在他们创造的世界里旅游,下接凡尘地气,讨论柴米油盐,提着菜篮子驻足偷听街边小儿女拌嘴,看着她自由地出入于这一切之间,快活的样子,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感到人生充实,不知老之将至了。她有一个自己的繁华世界,从静与拙里生将出来。这不仅是文学意义上的,也是属于人生的。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人生的命题,沉甸甸地握在手心。真是岁月忽已晚,关于爱关于时间,眼睁睁看着一笔一笔亲笔写下的答案,不能涂不能改,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和相伴之人终将别离,这些是多么真实的惶恐,多少夜半惊心。所以我很爱看黎戈的著作。同为七十年代生人,差不多的教育背景,人生轨迹,甚至同样面对过的困境,还有那些过日子的琐屑——接皮放学,放下书到厨房剥青豆,因为母亲夸奖枣红的衣服好看,就经常穿上这件去看她,好让她再赞不绝口一回,借以弥补一点少女时期的执拗与叛逆……这些细节特别温暖亲切。她把它们,称作时间的金屑。“说起来都是些平淡的琐事,但我珍惜这时间的金屑,茫然尘世中,这是我唯一能手握的金沙。”在这本新书中,她写道。帕乌斯托夫斯基曾说过一个金蔷薇的故事。老清洁工人为了祝福所爱的人,收集首饰店扫出来的尘土,筛出其中的金屑,终于打出了一朵小小的金蔷薇。金蔷薇并没有能送到那个人的手里,但是——苍茫暮色中,怀着痛楚与失望而死去的老清洁工,他的脸变得严峻而静穆。甚至让人感觉到,那张脸是非常好看的。帕乌斯托夫斯基用这个故事比拟文学创作:“每一个霎那,每一个偶然投来的字眼和流盼,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谑的思想,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跳动,同样,还有白杨的飞絮,或映在静夜水塘中的一点星光——都是金粉的微粒。”收集着金粉的微粒,锻造成一位作家自己的金蔷薇。不仅如此,我们的一生,我们整理着内心,日复一日,用时间捕捞着时间,用生活去沉淀着生活,用爱去造就爱,也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