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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逐一点古中国的烟尘

我的青春期,是和西方小说为伴的,对人格的影响是:开放度,喜欢线性剖析,明视人事肌理。我的性格底色和思考方式,应该是偏西式的。近年来读了一些古诗词,渐渐迷上了那种以场景和意象来暗香缓释的抒情和解事的路径。

我订了一个学习诗词的微信,每天和皮一起,跟着它背诵一首古诗词。今天背到王建的《江馆》:“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中唐时商业较发达,江淮地区常有沿江而建的“市”,照理我该想起沿河的平江路或是挂着红灯笼的东关街,可我却突然记起万县。我就给皮爸打了个电话,我说你记得有一年我们去重庆,路过万县,当时正好是夜间,船停,大家纷纷上岸觅食,巴山蜀水都是高高低低的,爬到高处有个夜市。你还记得么?

就是这么一句诗,我心中很多美好的记忆都翻飞出来,像栖在暗夜森林深处的鸟,一下子,斜刺着从混沌的意识枝桠里飞来。我想起那个夜晚,小小的江城夜市上,有非常逼真的大理石火腿,纹路和实物肉类真有点像,我还傻乎乎的上去摸了一下。

高山临望江水昏黑,而夜市灯火通明,那寂寥中的一点簇拥人气,分外的“夜妆明”,可能这个就是我的触情开关。

我连忙把唐诗集找出来,又读到王建的其他几首诗,“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这不就是前阵子我去苏南的感觉么?前两句白描山野风情也罢了,特别是最后两句,一动一静,特别相像——从南京去苏南,其实有个质感的跳跃,苏南人普遍勤快利落,像活泼流丽的水银,农家小院里几乎看不到闲人,都在茶山上忙活或是腌笋,遥遥看见农家竹匾里晒着一片片的绿色物,跑过去看,原来是莴苣片。一层层的匾,放在一个多层竹架上,像蚕户用的那种但是间距大些。去竹海的路上,不知是政府规划还是当地竹多怎么回事,家家的院墙都是竹篱,里面都种着芍药啊什么的。就是人无闲时,而院落空静。

去年冬天在读《南朝手帖》,一起兴买了几本帖子来读。我不懂书法,对魏晋更是疏离。但是那些之前没有接触过的南朝短帖,却意外地打动了我。那是一个战乱流离、难通消息的乱世,王羲之的帖子,几乎都是在问候平安:“比各佳不?”“卿佳否?”

淡淡地说句“久悬情”。一字千金,书信难传的烽火中,似乎没有更多的事可说。2月10号那天,我送皮上美术课,出门时是飘着雪,过会儿又放晴了,我即时写了日记,“这就是王羲之说的快雪时晴”。而就是一千八百年前,他这么一个人,写了“不能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这样深情哀恸的十三个字。作为读者,我也无法滔滔不绝的发表感想。那怅然哽在喉头,像花笺上的一滴泪,慢慢洇开,完全不是读西方小说的弥漫性触点。(从写评论的角度来说,给小说写评较易,尤其是现实主义类,有脚手架可踩的踏实,分析时,车线细密些就好。但是古诗词解读,很容易流于附会,大概就因为很多人非要把幽暗处照亮,反而破坏了美感,顾随的诗词讲记好,因为他脱稿程度高,几乎是“阐释即创作”了。)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中国古人给孩子念诗,首先是要求念诵,强记,而并不过多讲解。把它做切片分析,拿成分报告出来。因它在某种层面上,就是一个情境,感官的印象,你必须得在合适的触媒下,进行联想轴加工,自然是有所收获。还有一部分,是属于微妙的意会空间,比如“胭脂泪”的凄清,“却下水晶帘”的凉意,那种情绪微波很难言传。我一直在想,让皮每天读一点古诗词,长大了,等她具体经验丰富了,可以结合消化了,无论她遇到怎样的外来文化冲击,都不会有文化上的民族自卑感。我觉得我的举动,相当于存钱,零存整取。当然这也是对国学基础极差的自己,做一点补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