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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托尔斯泰:多棱

看托尔斯泰,我觉出了奢侈品的气息——像困难时代的孩子吃糖块,舔一口,再用糖纸包起来,找个暗处再舔一口,那样。

看看那些骨轻肉薄的时下文字,再看托尔斯泰,你无法用幸福或是感恩以外的字眼去命名那种满足感,对异己事物的博大情怀,兼容度,文字的精确度,做工精良——真是享受。中国有几代作家,他们的母体都嫁接在旧俄文学上,现在这些人都凋零了。

毛姆说作家笔下的人物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你可以在现实找到,另外一种是病态人格,托尔斯泰笔下的是前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后者。然而托尔斯泰本人并不承认善恶的二元对立,在他看来人都是河流,有湍急和凶险处,也有静美处,你可以说一个人善的时候多于恶,顶多如此,他笔下的人物,是用高度发达的写实技术,多棱地塑造出来,他最擅长的,恰恰是勾勒人物的混合气质。

这个多棱有两个质素:一,他书里没有纯粹的人物,甚至他歌咏的女人,她们统统都是有污点的,日常质地的,斑驳的带着杂质。娜塔莎差点背着未婚夫与人私奔,安娜则真的是背夫通奸,马斯洛娃索性是个妓女——我常常觉得托尔斯泰是个半神,那种救赎和悲悯的气质,他的马斯洛娃简直就是耶稣的抹大拿。他的视角也是个神的视角,凌驾在小说上方,温柔慈悲的俯角。相形之下,契诃夫是个最高明的局外人,高尔基是个入戏的当局者。二,他笔下没有定格的人物,我看《战争与和平》,写的就是三个人的心灵成长史,尤其是娜塔莎和比埃尔。至于《复活》,它是小制作,人物和情节的成本都很低,场景也不够动态,即使如此在书里,仍然可以看到聂赫留朵夫的自我成长。

托尔斯泰的宽松和弹性也在此,甚至是对读者——他的小说能随你贴身成长。前一阵我看《战争与和平》,是复读,不知道原来为什么没有读出他的好来,比较乐观的解释是,这两年来我有了密集性的进步,开始欣赏一些皮肉之下的好处。大约有五页纸的不耐烦(当然这也是故事布局所限,那么大一个故事的骨架撑开在那里),开局就是个群像,我一向又对人物多的小说不耐烦,正因为此,小时候才喜欢《安娜·卡列尼娜》多些吧,因为人物少,情节密度大,角落里都是爱情的碎片,宏观背景几乎虚化到无。五页纸之后,故事突然好看起来,安得列一出场我就爱上他了啊,后来我又爱上了鲍里亚,这真是……爱的原因很简单啊,因为他们的骄傲——没有傲骨的男人是不可爱的。

看过了《复活》,《战争与和平》给我的惊喜就不复是人物的精确度,而是托尔斯泰控制大场面,处理情节层次的能力。

布局当然是很精巧的,一开始安得列的老婆出场的时候就感觉蓄着隐隐风雷,到安得列出来的时候那雨就下来了。他老婆的喧哗暖热——她就像萤火虫,吸附了社交场上的精华,然后才能放出自己的光来,又像是个补锅底的,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锅底,到哪里都随身带着自己叮叮当当的热闹劲儿,就这个把安得列烦透了。当然她是贤良美丽的,可是安得列宁愿失去一切,也要换回单身的身份。她是为安得列所蓄的风雷,也是为娜塔莎所蓄的。

比起她来,娜塔莎至少是个原人。安得列的身上,浓缩着一类男人。因为他们的自我状态不够强和粘稠,不足以战胜婚姻的腐蚀——解析性的文字,长在情节的枝干上,有节有序。看故事的同时,人物,心境,性格,互动关系,全都交代了。

托尔斯泰的一样绝技就是还原细节的能力,很多微观的情绪波动,被他写来竟成了一个贴心贴肺的河流转角——马斯洛娃受老鸨的诱惑做妓女,身世和对男人的否定只是间接原因,真正打动她的是老鸨向她许诺可以买好多漂亮衣服给她,她想象着自己穿上一件黑色绣金边的丝绒袍子……这个意象真正的把她击倒了,只是一件衣服的说服力。

想起纳博科夫有一次接受访问,记者问他,“在《黑暗中的笑声》里,你写的很残酷,那个玛戈小姐,实在是太邪恶了”,纳博科夫说:“这好比教堂外关于地狱的壁画,你看见丑陋是因为我把它排出了体外。”——我把这个理解成,体内的隔离带,亦是一个作家的基本素质。就好比,马斯洛娃她被法官误判到西伯利亚做苦工,绝望中唯一的一线光是那些男人,陪审员,法官,检察官看她的眼色,她想只要我不瘦下去,事情就有希望。

她唯一信任的,可以利用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和男人的兽欲,以及这两者之间的逻辑必然。她根本也不去想那些辽远的,厚重的人生真理,这样她才能安全地保护自己的无为——还原人物的内心格局,毋论他是好人坏人,不伸出一只手去摆布,这种对人物的尊重,也是作家的职业道德。

托尔斯泰伟大的文学天才,正是在对个体的珍视和冷静的复现之上。他写《战争与和平》,为的是阐释他的价值观:历史从来是由社会阶层金字塔的低端,也就是平民来谱写,而不是英雄。他的这部所谓俄罗斯史诗,就是一部编年史的日常事件集合,由小人物的积分积累完成,包括家佣,工匠,被俘的法国士兵。托尔斯泰的文学天才在于表达情绪的往复荡漾,微观起伏,细小动静。没有人比他更精于表达一个眼神,一丝念头,一缕情绪,人,家庭的质感。他复制意识流的能力极之高妙,读者无需再加以内心推理便能直接体味。

文艺作品的重大价值,除了人文情怀之外,难道不正是对人性的客观公正的田野考察和记录?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鸡汤文深恶痛绝,它们避让那条黑暗长廊,来得到“光”,而这个恰恰使“光”廉价了,它们是一群搞得人性市场物价混乱,假货横行的二道贩子。好的作品是“途径是苦的,末端是光”(回到黎明的光芒会穿越死亡之幽谷),鸡汤文是“路径是甜的,末端木有”。

附:高尔基眼中的托尔斯泰

关于托尔斯泰的诸多回忆录里,我觉得最好的是高尔基的《文学写照》——原因恰恰在于:高尔基对托尔斯泰的立场,他不是个单向的崇拜者或托尔斯泰信徒,也不是完全对立面的政敌或抨击者,他的视角是个混合的视角,有些敬意,有些敌意,有些不解,有些不以为然。往往是混合的视角容易更全面客观地解析一个人,就像写杜拉斯写的最好是米歇尔·芒索,写吉皮乌斯写得最好的也是她的一个女友,女人之间,没有不含杂质的爱慕,所以,这个杂质挽救了她们——但说到底高尔基也没有解析什么,他的笔法像是版画,只是用加重的明暗关系,提炼了一些场景出来。

同时看的还有托尔斯泰雅写的一本回忆录——她是托尔斯泰的长女。她的笔法就模糊温暾得多,轮廓线也不清晰,但是看得倒很闲适,她写得多半是家庭生活——托尔斯泰崇尚田园生活,他在乡下住了十八年,几乎没进过城。他女儿的回忆录写得像田园牧歌似的——初夏微凉的早晨,和父亲去打猎,到阿訇家跳舞,吃羊肉,阿訇的儿子涉水采了满捧的白莲花给她——她常年担任托尔斯泰小说的抄写录入工作,文字自然也是托尔斯泰式的路数。尤其是写景状物的时候,很优美且有人情味。

越读下去,就越觉得托尔斯泰就是《安娜·卡列尼娜》里列文的原型,这个回忆录,就像是看到了列文和基蒂后来的生活一样,我一边看一边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就是这样啊”,太像了——列文自奉甚简,近乎于苦行式的自修——托尔斯泰也是,他甚至不许他太太用奶妈和保姆,或用一把红木椅子,要知道,他,可是托尔斯泰伯爵!列文爱基蒂爱到觉得自己不配——托尔斯泰本人亦在日记里写,他觉得自己携着龌龊的过往,不配这个18岁的少女。列文过了十个月的婚姻生活后,觉得灵魂几乎枯竭了——托尔斯泰本人亦对朋友说“幸福的婚姻会毁掉一个人的修为”。

因为史传托尔斯泰最后出走,以至于病死客乡,都是因为有个暴烈太太的缘故,好像还有一本书把家有泼妇列入成功的N要素之一——类似的例子还有苏格拉底,林肯等等——撇开这种偏门文章的逻辑虚弱不谈,托尔斯泰的太太倒激起了我的一些兴趣。我先罗列一些数据,我相信有过家庭生活经验的人,很直观的就能看出它意味着什么。

索尼亚(托尔斯泰的太太),十八岁嫁给托尔斯泰,她是个医生的女儿,托尔斯泰是她接触的第一个男人,她对他的期望值——天,那是在她成长起来的十八年里,一天天积累起来的,彼时没有职业女性,所有的女人都是自小受女结婚员似的培训——她会画很好的水彩画,那时没有幼儿画册,几个儿女的启蒙读物都是她一笔一笔画出来的,会弹很好的钢琴,常常在婚后和丈夫四手联弹,她的女儿说,那是世界上最优美的催眠曲。舞跳的很好。这个过了十八年的城市热闹生活的女孩,在婚后随着丈夫,来到一个没有干净水源,没有夜生活,也没有电的地方,周围只有几个半老和半疯的农妇,夜来只有黑压压的乌鸦在树上叫。在二十年间她生了十三个孩子,丈夫不许她用奶妈,她一个个把她们喂大。与此同时,他几乎是个不存在的家庭成员,从不介入家务,可是她却要辅助他的事业,整部托尔斯泰文集,都是她一个字,一个字,在微弱的烛光下,抄出来的!

她嫁给他时,心智尚未发育到位,他对她,几乎是个凌驾于半空的神,是个造物主,也可以说,他塑造了他心目中的理想女人,以她做原材料。而她对他呢?我想起他对高尔基说的一句话:“可以让女人抓住你的鸡巴,不可以让她们抓住你的心。”

高尔基被这句话的粗俗和直露骇住了,后来想想,事情确实如此,尤其是对托尔斯泰来说。我又想起了毕加索的那几个女人,本是极聪明灵秀的,然而一旦靠近这个天才男人,一近身于他,几乎都给逼疯了。天才的光芒是有杀伤力的,一个正常走路的人,跟在一个会飞的人后面,也会恨自己的双脚是个累赘吧。

看《文学写照》,看着看着,觉得它根本就不是常规意义上的笔记,而是被微妙的小说笔法处理过了——虽然看不到接缝的痕迹:高尔基说“托尔斯泰对女人怀着一种敌意,除非她是个基蒂”,除了阿赫玛托娃,就只有高尔基提出托尔斯泰对安娜·卡列尼娜的敌意。高尔基最后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一个没有得到全部幸福的男人,对能激起男人肉欲的女人的反抗吧。”——最了解男人的,始终还是男人。倒也不见得,也许托尔斯泰夫人也意识到了,所以她嫉妒着根本不存在的一些女人,大家都觉得她荒谬——女人的逻辑向来是这样,她嫉妒不了爱情的缺席,她嫉妒不了一个空洞,她只能嫉妒另外一些女人,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