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是个彼得堡人,在离开俄国之前他也没去过莫斯科,他提到莫斯科的口气,大概类于法国人说起“外省”,他说:“和莫斯科及俄罗斯其他乡下人说话……”这个是什么概念?我可以做一个文学维度的塑形。1964年,阿赫玛托娃是这样描述饱经战争和政治运动摧残的彼得堡:“彼得格勒除了灰尘黑暗之外,空空旷旷,一无所有。斑疹伤寒,饥饿,枪击,这个城市与昔日的繁华成鲜明对比。但人们仍在读诗。这是1964年。”彼得堡历史上一直是俄罗斯的首都和文化中心,并且有亲欧色彩。
圣彼得堡出的作家太多了,果戈理,涅克拉索夫,老陀,我记忆中最美的俄国风景描述之一,就在纳博科夫笔下,是彼得堡的春来雪融印象:“刺骨的寒风轻拂着人的脸颊,潮湿但炫目的季节。它携带着涅瓦河中的冰块奔流而下,波光粼粼的河水犹如大海。它照亮层层叠叠的屋顶,甚至街上的雪泥也开始变成蓝紫色。”真美!
在《说吧,记忆》里,纳博科夫精确复制了他储存的童年意象。他清楚记得走在林荫道上,他牵着爸爸妈妈的手,那年他四岁。还有火车穿过隧道,出来时阳光灿烂,山崖上挂着彩虹。
那是他六岁的一次去欧洲的旅行,从小妈妈就训练他收藏记忆:“现在记住!棕色沙子上颜色逐层变化的槭树叶,新雪上小鸟留下的楔形脚印”——纳博科夫本身视觉能力又很好,差点成为画家的那种。这些意识的财富,最后都转为小说中的资源了。他生长在一个文艺气息浓重的家庭,母亲是个艺术爱好者,父亲也有一万多册藏书,在青春期纳博科夫密集阅读了大量的欧洲文学作品——他从小有法文英文家教,外文能力自不用说,这是他一生中阅读量最大的五年。
毫无疑问,纳博科夫有个非常幸福的童年。他性格中不太同于大多数艺术家的那种东西,可能来源于此。狭隘而专注的爱:对家,父母,孩子的爱,是他一生的重心,及最显著的生命体征。但是他同时非常重视意识的解放,他对人类的疯狂,堕落,性异常很迷恋,虽然这些现象并不出入于他的生活。在《说吧,记忆》的第五章,他特地加了一段告白,说自己和苏维埃政权的怨结与被剥夺财产无关,他对过去的怀恋,主体是对失去的童年的感情。
1919年,当纳博科夫离开俄国的时候,除了一些珠宝以外,他带出的最宝贵的财富是他的语言,记忆和艺术天赋,也就是意识。纳博科夫不是个思想大师,他是个意识大师。意识有很多表达层次,从一个信道漂到另外一个,他总是让他笔下的人物浸润在饱满的意识中,全天候打开内心的门窗。这个意识不是思想,不是通感,也不仅是细腻的官能。他书里很多角色是艺术家,这是偶然还是故意?这种人流露复杂的意识会显得更自然。
《玛丽》是我特别喜欢的一本纳博科夫小说,虽然较之于后期作品技巧简陋。这本书取材于纳博科夫的俄罗斯初恋。纳博科夫回味不已地写着度假时的初恋,两人去一条浅浅的小河里划船,河床近在目下,河岸边花草欣欣,伸手可触,草木香气都与口鼻相接,一路炊烟冉冉,青春无敌,岁月无辜,爱情无华,难怪纳氏后来说不愿意再回国,什么能比上记忆改良过的盛景呢?
书里的俄罗斯乡间大道上的日落,纤纤林立的白桦树,有绿色小火焰般的柏树,有口感粗糙的茶炊……以及这个记忆的箱底:玛丽,他那灰色青春的影子。玛丽的原型叫柳夏,在与她的交往中,纳博科夫获得了感情的光与热,并在之后的写作中不断地释放。
四十年代纳博科夫携带家小去了美国,他写了一首告别诗:“对这一切我说出那个最致命的词/用我驾轻就熟的语言/但是你现在必须走/我们就在这里分手/我的所有。”不是和女人惜别,是和俄语。他后半生在美国,必须用英语写作。很幸运他不是以诗歌为写作主体的,诗对母语的依赖性最大,诗人布罗茨基到美国之后是写散文的。
《普宁》是纳博科夫在美国生活经验的部分复制么?书里那个老教授,普宁,从布尔什维克俄国出走,侨居法国,在欧洲度过青春期,晚年定居美国。他就好像是在家具店里流浪一样,大同小异的出租屋,面目相似的一床一桌一橱,操不同语种的房东,但普宁每至一处新居,就力图使它变得“普宁化”起来,他把自己随身带着的旧地图,打字机,水晶台灯,一一摆放。他的全部乡情,都寄托在这些日常旧物上面。他可以说应付日常生活的英语,他也习惯了懒散不扣领扣的美式穿衣法,他还可以按照美国人的习俗,去和女人调侃,但是没有用,他的手势,他耸肩的角度,他吻女人手的高度,他的步态,全都是俄罗斯的。他的意识已经忘掉的,身体却还记得……纳博科夫写他的时候,从未动用过自己的私人经验储备么?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