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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内米洛夫斯基:冷血与热爱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一生》,这本书的出版对我是个惊喜,因为内米洛夫斯基的作品虽然陆续被引进,但她在中国,并没有得到与她实力相配的知名度。

伊莱娜是个犹太人,富人,半个法国人。这三个钉子先敲下去,接着就可以把信息资料环绕挂上。她于1903年出生于俄国的基辅——对近代史较为熟悉的人都该知道,俄国在19世纪以前少有犹太人,一直到1735年伙同德奥瓜分波兰之后,大批欧洲犹太人涌入俄国,但是叶卡捷琳娜女皇禁止他们进入沙俄腹地,把他们圈死在黑海沿岸,并限制了他们的入学,工种及务农的权利(还记得巴别尔写的鸽子么?因为犹太人入学名额极少,他家人说如果他能考入就给他买鸽子),所以我们毫不吃惊地看到:巴别尔、曼德尔斯塔姆、爱伦堡、内米洛夫斯基等犹太作家,都出生在基辅、敖德萨这种黑海口岸城市。

当时犹太人的生存非常艰难,暴动接连发生。每次国家发生政变或是战争落败,弱势的犹太人都会成为送上最前线的炮灰,或是拿来做转移矛盾的替罪羊。1905年日俄之战,俄国战败,随后发生犹太人大屠杀,彼时内米洛夫斯基两岁半,厨娘给她挂上十字架,把她塞在床下,才躲过了一场清洗和合理化掠夺犹太人的灾难。

在说俄语之前,她就会说法语了,连做梦的呢喃都是法文。

战时雷诺驻俄工厂的工人罢工,群情躁动,她却暗暗希望法国人获胜——她骨子里也觉得自己就是个法国人。内米洛夫斯基深觉俄国是个野蛮国度,每年在法国度完假之后,坐五天的火车回家,会让她很不愉快:“在这样的气候下,太阳几乎从来不露脸,人们醒来,起床,吃饭,工作都得点灯,黄色的空中落下雪花,北风刺骨的吹,涅瓦河的河水是腐臭味的!”1917十月革命,她逃亡芬兰,经瑞典抵达法国,自此定居,一直到1942年被纳粹抓捕杀害。

她的童年异常孤独,家里有很多人:沉默的佣人——饭桌上第一个佣人倒牛奶,第二个挑去奶皮,第三个用镀金剪刀剪开蛋壳。她的家是黄金打造的囚室。妈妈不送她去学校,没有同学和集体环境,一个又一个家教,从早到晚地环绕她,给她上语言课,代数课。监狱一般的纪律,仅有的闲暇还得奉献给芭蕾和钢琴。课余,她在小房间里孤零零的和很多书呆在一起。她喜欢书,就像一些人嗜酒,书给了她忘却的力量。星期天,可以出去溜一个小时冰,这就是一切。“我书里打动你们的悲观本质,就来自于这悲伤的童年”。

极度缺爱。父亲忙于赚钱,博弈,参与投机生意,像一个疯狂的赌徒。而她的母亲,这只是个名号罢了——这个母亲如此惧怕青春的逝去,她改小了身份证年龄,不许女儿穿成年人的衣服,因为后者的成熟直接标注着自己的年纪和婚姻,度假时让孩子住在另外一家旅馆,以便于自己一个接一个的找情人。女儿在林荫道散步撞见妈妈和她的姘头,也识趣地不打招呼。后来,小说家内米洛夫斯基在《伊莎贝尔》里,当着所有读者陪审团的面,狠狠地报了仇。她用小说的巴掌,反手扇了失职父母的耳光。

母亲的放荡,使内米自小就有了对肉体和情欲的厌恶,看着妈妈涂满珍珠粉的胸部,她觉得恶心。十岁时在公园里看到男孩女孩接吻,她生厌,又带着老祖母式的宽容。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个孩子的正向成长方式,她的青春还没来到就给玷污了。她从来没有认真发出“妈妈”这个声音,而是从嘴里嘟哝出一声“芒”。每次做晚祈的时候,她就偷偷把为母亲祈祷的称呼换成泽泽尔——唯一的母爱,来自法国家教泽泽尔,她不安的时候也会去绞泽泽尔的大衣,去寻找她手上熟悉的体温。

在《孤独之酒》里,她塑造了一个冷硬的小女孩。“……

他又开始吻她,她愉悦地静静享受着这吻。他问‘你爱我么’,‘不’,他从她的嘴里从来听不到一个温柔的字眼,爱意的流露。”——这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当然是内米洛夫斯基的化身。她非常倔强,不愿意流露软弱。无论是回到不愉快的家里,还是目睹外公外婆被妈妈用钱打发走,甚至最爱的家庭教师泽泽尔的离去。在穆斯塔马基,她眼见所有人被白军的逼近吓得瑟瑟缩在一起,她偷笑,她喜欢子弹的响声,她和一个小女孩走近窗口,在为了躲避炮火而熄灯的窗下,她拉开百叶窗,小女孩则弹起了轻快的莫扎特——她有坚定而冷漠的勇气。而在《狗与狼》里,那个眼巴巴地看着豪宅的窗户,想着哪一个窗口才是哈里的卧室的纯真小女孩的精神核心,当然也是内米洛夫斯基。这冷血和热爱,神奇地混合在一起,我想,就是这种异质的冲突和复调的性格构造,迷住了我。

流亡芬兰途中,一个已婚男人的初吻点燃了她的肉欲。在法国她度过了夜夜笙歌酒色迷乱的青春期,她很害怕基因的回溯,她怕自己和母亲一样放荡和贪欢,一直到婚姻治愈了她。胡桑写辛波斯卡:“她过着朴素甚至近似苦行的生活,尤其是在她丈夫去世后的晚年。她喜欢抽烟,喜欢鲱鱼和伏特加。她不是一个热衷于在生活上历险的人。她身上并没有多少波希米亚气质。她的日常生活平淡无奇。”其实内米洛夫斯基也是,二十三岁结婚后,丈夫上班时就开始写《大卫·格德尔》,躺在沙发上摊开笔记本,身边一只猫,一朵郁金香,她大概是哮喘病,不能多放花草。丈夫一下班她就立刻恢复主妇身份。

1929年,《大卫·格德尔》让年仅二十六岁的内米洛夫斯基一夜成名。之后的十年她饱享声名,佳作不辍,访谈接连不断,作品改编成电影。其实早在1918年,在芬兰避难时,内米洛夫斯基就已经开始了写作生涯。逃难人群聚谈战事的黄昏,耳边是炮火的轰隆,难民们远眺着被烧的城市,野狗们嘶叫着已经大幅贬值、被人随手扔掉的货币。阳台上积了一米多高的雪,十五岁的内米洛夫斯基躲在角落里给自己讲故事,也给眼见的那些移民们随手编着故事。

有一句话是她在《狗与狼》里形容亚达的:“她只顾往屋里看,她不仅看着周围的一切,还痛饮着这一切。这样一来,客厅里的颜色,每件器物的形状,每个陌生人的面孔,都装进她的心底。”——这倒很像说内米洛夫斯基自己。1917年十月革命前夕,犹太人大屠杀中暴徒要处决看门人,她没有害怕和瑟缩,倒是跑到窗口仔细地观察了这一幕,那年她十四岁。我想这是否就是一个写实小说家的心理配置?内米洛夫斯基用她断然而坚定的眼神打量生活,目光冰冷沉静如冬阳。叙事在非人的冷静中前进,从未屈从于软弱的柔情。在《大卫·格德尔》中她精妙地讽喻犹太金融圈里的堕落和贪财,“他一生都在踮着脚尖走路,因为这样,一双鞋穿的时间可以长一些”,激怒了她的犹太族人,他们把她当排犹分子一样的抨击和怒骂——大家太惯于施与犹太人受害者的语境了。其实内米洛夫斯基更多地指向人性而非某一族群或种族,并不存在背叛。

1939年,德军以闪电战入侵波兰,次年6月,色当沦陷,法国政府宣布巴黎为不设防城市,马其诺防线成了个冷笑话。当穿着木底皮面套鞋的德国军人铿锵走过香榭丽舍大街时,这个内衣品牌的广告会否令他们发笑?——“这里有各种线,所有线都不如施康娜内衣用的线。”之后反种族法律被废除,掠夺冻结犹太人财产的行为陆续合法化,1941年9月,内米洛夫斯基,做了她平生唯一一次女红,就是在全家人的衣袖上,缝上耻辱的黄色六角星。

1942年,针对犹太人的绞索越勒越紧,内米洛夫斯基平静等待着被捕,她详细地写下遗嘱和交代,包括孩子的生活费安排和饮食禁忌。每天她都带着纸笔去十里外的树林,写下梦想中的战争交响曲,她的《战争与和平》。如果说托尔斯泰是在庄园的荒寒中写作,内米洛夫斯基上就是在战火的岩浆之上,在倒计时的生命中,给时代留影。

7月11日,内米洛夫斯基去树林工作,那是一个非常寂静的早晨,“松树环绕在我身边,我坐在被昨夜骤雨浸湿的枯叶之洋中间我的蓝色羊毛套衫之上,就像坐在木筏上一样。我的包里放

着《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二卷和橙子。美妙的昆虫在叫,我喜

欢这种低低的调调。”她给朋友写信,“我想这将是我最后的遗作”。很多人力图把她塑造成一个大义凛然,无视死亡的女英雄,但我认为不是,她自幼饱经流亡:基辅大屠杀,芬兰内战,一战,二战,早已身心疲极。

7月13日,两个宪兵带走了她,临行前,一家人按照俄国规矩亲了一个浅浅的吻。挚爱她的丈夫,甚至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把她从集中营换回。但结果只是同样迎来了抓捕和死亡。她的两个小女儿,带着爸爸反复叮嘱不要丢掉的小箱子,开始逃亡生涯,在法奸,纳粹,排犹分子的魔爪缝隙里,在地窖,孤儿院,好心老太太的床下躲过了战争。2004年,这部藏在小箱子里,幸免于战火和流离的遗稿《法兰西组曲》,获得当年度法国雷诺多文学奖,这也是该奖在历史上第一次,颁给一位去世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