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事》,第一次读,还是三联的老版,彼时我初中毕业,初读的遗迹是很多勾画和折角:“童年,好像飞机场,在我们成年以后,还常常飞回来加油。”那年我十四岁,仰视这些消化不了的句子。我喜欢俄罗斯文学的郑重意味,他们是坐在饭桌边就可以摊手谈灵魂的民族。中国大概是前厅是儒,后院是道。
这几天又重读,觉得……那是一代人的文学实力!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俄罗斯,出了一批与时代革新同步的热血文化青年。象征派,未来派,阿克梅派,各种艺术活动都在新叶萌发,出版社像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出,美术展厅挂起窗帘遮光,随处摆放着风信子,在泥土味和花香里,可以看到罗丹和马蒂斯从巴黎寄来的最新作品,在时代的新旧交接处,由过去而来的文化积淀,由未来汲取的勇气,这冷暖气流交汇成了一部部杰作。
世人惯把帕斯杰尔纳克与马雅可夫斯基并举,我倒在暗暗比较他和茨维塔耶娃:都是莫斯科人,爸爸是美术专家而妈妈是音乐人,都被作为钢琴家培养,却在半途拐向了诗歌。都有惊人的通感能力。
茨维塔耶娃的妈妈是鲁宾斯坦的学生,钢琴弹得非常好,茨维塔耶娃四岁就开始识谱了。在父亲的造型艺术和妈妈的音乐才能中,茨维塔耶娃继承了后者。她对形式和色调格格不入,视觉感应力并不突出。妈妈去世后,茨维塔耶娃渐渐不再练琴,音乐生活退潮了,大水洼,小水洼,最后干掉。这韵律感转移到她的诗行里,她女儿说茨维塔耶娃写诗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音”。可惜我不通俄语,无法欣赏她著名的爆炸性韵脚。犹记得她在回忆录里写音符的段落,把我给惊到了。那个火花四溅的通感,纳博科夫和于斯曼比她都弱爆了!“降半音符号是母亲在客人面前皱起又展开的眉头,升半音符号是镜子里硬朗的鼻子,高音区是高山雷鸣,低音区净是些小东西”,关于节拍器的延展想象足有两页纸!简直是语言的狂想曲。
而帕斯杰尔纳克的妈妈也是个钢琴家,在家里为托尔斯泰演奏过,他少年时的偶像是斯特里亚宾,但帕斯杰尔纳克的音乐天才着重于谱曲,而缺少扎实的技术支持。他是个心高气傲的少年,又相信一切自有神力,最后,仅仅是因为“缺少绝对听力”这个并不重要的因素,他就认为此乃神意,自己并不适合音乐。遂放弃。但他讨论音乐的段落,我个人认为,很美。他评述斯特里亚宾的音乐“具有对时代的适应性,而他作品中又会有口角和纠纷,也就是闯入并补充旋律的东西。造成了一种自然态……”,这种比喻我觉得比茨维塔耶娃那种肆意汪洋要更有边界,省脑,茨维塔耶娃的文字是裹带沙石的狂沙,并不容易下咽。
二人的音乐素养都在文学中有显性体现。茨维塔耶娃的爆炸性韵脚,帕斯杰尔纳克在《人与事》里类似于音乐和弦的那种人事与时代背景氛围的糅合,比如写三十年代的活动,自己的诗歌朗诵,转笔就是托尔斯泰之死,中间嵌着俄罗斯乡村的晚秋景色,主题和副题明灭出现,非常有层次之美——我深爱的麦卡勒斯也是从音乐神童转向文学领域的,她的《心是孤独的猎手》用的就是典型的三段式赋格曲结构:第一段呈现主题,第三段重复主题,第二段是故事的主体,相当于赋格的发展部,开枝散叶地描述每个人物的故事。
过去觉得他涩,现在为那种精致的比喻叫好。勃洛克的诗来源于散文,里尔克的诗里有普鲁斯特小说里的手法,而帕斯捷尔纳克,他的回忆录也是诗:“我搬进一个单间。我清楚记得:秋天的落日用自己的光芒在房间里和我翻阅的一本书上耕耘的情景。书中留下两种形式的黄昏,一种变成淡淡的玫瑰色卧在书页上,另一种是刊印在诗集里的诗的内容和它的灵魂。我羡慕作者可以用如此朴实的方式把现实保留下来。那是阿赫玛托娃的《车前草》。”
评斯特里亚宾“头脑清醒,情绪镇定,如同休憩中的上帝”,托尔斯泰“一生中随时都具有一种本领,善于在彻底割断的瞬息中,在包罗万象的突出的随笔中,观察各种现象,而我们只有在少年时代或是复苏一切的幸福高潮时,才能具有如此观察能力。”——说得多好!托尔斯泰最擅长的,恰是有机现实的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