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信笺——如果想在这本书里看张爱玲的八卦或是艳情故事,怕是要失望的,信中皆是些请夏志清推销书稿,联系出版事项,帮忙找工作,清算稿费等等“俗务”,但很神奇的效果是,正如张爱玲工笔细描,一丝不苟的临摹人生及世态一样,在那实实在在的琐事结成的网络之中,却有着旁枝逸出的清气。
这书信里,活生生的看见一个写实小说家的范儿,她没有很多文人身上常有的那股子故作清高、口不谈钱的酸气,无论世俗还是感情生活都一团芜杂混乱,对人对己对事只有狎玩,却无担当的浮泛游离,她落地,靠谱,夯实。张爱玲在美国的谋生方式,类似于文字民工,接各种零活,翻译比她自己差得远的作家的作品、政治论文,她穷,落魄,流离。赖雅在六十年代已经瘫痪,救济金还不够交房租,她没有固定工作和收入,多次搬家的颠簸,家什失散,导致她连自己写的书都只能向夏志清借。港大她是肄业所以没有文凭,看重学历的学术界她混不下去,教书不尽是教授知识兼有人事应对,她自知也做不来;写作吧,这个四十年代在上海红极一时的才女,无论题材还是风范,却不对美国人的胃口,他们要的,是韩素音式的中国杂碎,而张爱玲却是“喜欢东方的人,他们喜欢的,往往是我想揭穿的”,自然被市场冷落;连和人几乎不接界的驻校作家,她也无法胜任,她昼伏夜出,把仅有的一点人事应付都压缩了,最后搞得被系主任开除(同事也是学者,就很会走好人情和为学的平衡木,知道去领导处走动,只有她不去,倒是有闲去图书馆借了大摞与课题无关的书来彻夜捧读)。
我一直在想,一个无论从人到文,都收拾得如此明细俱全的人,她到底是太文青还是太不文青了?读张爱玲的难受和读萧红还不一样。萧红是一个热情的傻妞遇到了乱世和渣男,张爱玲是一个过于条理的人遇到了完全不可理喻的随机性世界。清楚明白使她的小说落点精准,成为时代录影机式的记录者,可这洁净随心不肯合流,也使她如牛油对水,风对关着的窗户一样,无论在人情,感情,学问上,都无法见容于灰色尘世——想来文字终究是通心的,很多人满纸诗情氤氲,情趣盎然,到了关键处,却是见解随众,应酬世情的俗骨;而她,字字言俗,唯恐唯美,可骨子里不做人情文章,不敷衍一字虚言,彻夜读闲书的脱俗之气,藏也是藏不住的。
她晚年的诸多查找不到病因的身体不适,和夏志清的通信中不断提到的长时感冒,正如王德威所说的“疾病的隐喻”,应该是某种焦虑或是恐惧症的肢体反应;她老觉得有虱子臭虫,浑身躁痒,到处搬家,这在精神因素引发的植物神经功能紊乱症里,是非常常见的症状。
饶是这样,她给夏志清的信里仍然写着“稿费两百元可以了,再多我就不翻译了。等发下来再寄来,不急。我生活目前没问题”,她从不提及照顾赖雅和被病人拖累的苦,有次不小心诉了几句丢失文凭的麻烦,立刻说自己“啰嗦了半天,乌烟瘴气”。世人觉得她刻薄,是见她出刀的利落,可她对自己也是不留情的,她认为胡适并不喜欢她的书(除了《秧歌》),每本再版的书她都改了再改,方觉妥当,“平鑫涛觉得我改文是为了多要钱”,当然不是,是张对文字的要求谨严,极度自苛,就像她画了提篮的手绘图给夏志清翻译时做参照一样,一个单词都不可以出错。这种爱惜羽毛的洁癖,作为出版人也就是商人的平鑫涛估计不会理解。张爱玲骄傲到不愿意沾自己文字的光:“但凡得到帮助,都是因为文字,很少因为本人的性格,这个是实话。”——她就是这样的干净,自持,从不要人担当她。
一个有才华的人,她对自己是因为精神分泌物而被爱,还是源于本体而被爱,是能分辨的。前者得靠努力做出成绩维持,后者只要率性做自己即可,夏志清大概就是从前者过渡到了后者,而后者,才是真正能让人觉得安全可据,轻松自如的。当夏志清为张爱玲谈妥皇冠的版权事项,解决了她下半生的生活费,是多么快乐,流于言表;而当他看见张爱玲不用为生计研究不喜欢的课题,反而能无事忙的从图书馆搬了很多书回家,兴致勃勃地研究人种学,又是多么的为她高兴——并非为她能产出高质的精神产品,而是她在做自己热衷的事情。
张爱玲的清楚、明白,在信件往来里,也一目了然,不管是与人的瓜葛,还是学历证书的遗失,任何事项,无论巨细,她都要交代得脉络清晰。这么样一个人,难免显得“初冷”,因为她的“暖”,得在全盘看清以后才能启动;而她本人戒心很重,很容易紧张,并不轻易与人接近,包括那些谬托知己的狂热粉丝,比如水晶那种,她也小心地保持距离。这本书信集,也是慢慢暖起来的,从一开始只谈出版事宜到后来关心对方的家人,问及孩子和妻子,谈及彼此私事,兴致来了还讨论菜谱(夏志清的体温比张爱玲高多了,倒是坦然告知张自己婚后的出轨,张也不露声色地,淡淡地提了两次胡兰成)。
有次去逛先锋书店,这书店有个文化角,里面卖些老南京的明信片和明星的照片,最多的是赫本。赫本五官分明,轮廓感和光影效果极好,在黑白时代尤其能彰显优势,可谓天时地利人和,而我却偏爱她老掉时的一张照片,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皮肉有点松弛,但却让人回味——眉眼的漂亮如同霓虹灯的闪烁,是浮凸在外的,而当它悉数熄灭以后,更可以看到沉于底部的气质。就像我在哈尔滨,专拣凌晨人散尽时去看中央大街的老房子,那颓败的构件,磨损的木纹,在寂寂中才美起来,因为滤掉了灯光和人气喧腾的干扰。
同理,张爱玲的才情,我当然是在她年轻时写的书里读到的,而我对这个人的喜欢,得自她老了以后的《对照记》和书信集里,就像我热爱西西,是从1989年她得乳癌之后写的《哀悼乳房》里。年轻时乘着旺盛的才力,迎风飞翔,并非难事,这是翅膀的得时;而当你被命运,穷窘,漂泊,疾病击落之后,没有失态,踉跄,乞怜,烂成站都站不起来的一坨泥,还能维持形状,方正,硬净,有尊严地老去,靠的是骨骼里自持的承重力,那才是我眼中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