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春天,我就不写读书笔记,只写物候笔记了。当我试着记下一点春日即景时,发现自己的色彩术语是如此贫乏:“又见到一个姑娘,穿的是无领绿开衫,镂花透空的,白色七分裤,鞋子和包包都是薄荷绿!这种超现实的色彩,勇敢地回应着一夜之间的遍地春色。这世界突然从哈默休伊奔向马蒂斯了。看着都觉得高兴。”我形容不出那个衣服的具体色号,而“天水碧”“流芳绿”“湖绿”“葵绿”“虾青”“栢枝绿”“玉色”……这些古老色谱里落英缤纷的美丽术语,应该都是冬去春醒的颜色吧,可是现代人已经无法准确地拿它对号入座。
今有雨,在家读一本谈染色的书,其实是看色卡和色名,就这么一张张看过去,居然看了好半天。这些得自实物的色彩语汇,在脑海里就是一场视觉盛宴。比如褐色分为“枣褐”“椒褐”“荆褐”“艾褐”“秋茶褐”“沉香褐”“茶褐”“苦竹褐”,眼前对应着枣子、花椒、荆条、艾草、茶和竹子,跳出一个个植物的具体形貌,简直就是色阶铮的植物园。用不着发达的通感,都能从活色生香的色名中嗅出草木芳气。再看看日本人的色名,亦如是,比如“萱草”“栀子”“丁字茶”“煤竹”“小豆”“白茶”“江户茶”“堇色”“勿忘草”“梅幸茶”“枇杷茶”“茄子绀”“赤白橡”。
植物是颜色的亲戚:很多颜色是以植物命名的。看过《红楼梦》的人,一定记得宝玉的茄色狐狸皮袄,芳官的海棠红短袄,香菱的石榴裙,宝钗的玫瑰紫坎肩。还有很多颜色,是有来时路的,比如“退红”——半新半旧,褪到半路的粉红色;又比如“靠色”,染蓝染到最后一交,浅浅的一弯。还有,颜色会有娇嗔或怒色么?我一直想不明白,“不肯皂”是什么意思呢?是生气了不愿意变黑的灰色么?哈哈哈。
不但是名字的来源,很多颜色都是植物染成的。“凡染,大抵以草木而成,有以花叶,有以茎实,有以根皮”,比如最早的红色染料是茜草,就是《诗经》里的“茹藘在阪”,蓝色染料是蓼蓝,即“终朝采蓝”,松花笺是用槐花蕾煮汁拖过上色的,葵笺是黄蜀葵汁浸染的,栀子染黄色,石榴染红色,红花染绯色……我曾经吃过很长时间的中药,每次吃到红花什么的就得刷牙,怕牙齿变黄,原来人家本来就是中国古代的植物染色剂——
不只它,包括吃过的郁金,黄柏,板蓝根,通通都是。
冬天带皮去植物园,她在麻栎树下捡到好多迷你刺猬一样的栎斗,里面包着青冈子,这个斗壳也是染色的。我的朋友青衣也喜欢自己玩草木染,刚她告诉我,“我有次桑葚染紫,结果染出来是蓝色。还有,前几天我收拾阳台,把木耳菜的枯枝收拾一下,木耳菜结那种黑色的果果,结果我发现踩破了是很漂亮的紫,我收了一些,准备再把一件穿旧的白衣给染了”。哎呀,真是高手在民间。在古代,染布也是女红的一种,“缣罗不著索轻容,对面教人染退红”,就是女官拿来最轻薄的纱,示范给宫女染色的场景。节日也要靠“染制人造花”营造氛围:“荆楚之俗,四月八日,有染绢为芙蓉,捻蜡为菱藕。”
读日本民艺书时,也常读到写染匠的篇章。“以自然为伙伴从事劳作的人心里都有本自然日历:春天采蚕丝,五月采麻,冬天采蕉。至于蔻娄,野猪爱吃它的季节色最美。梅雨季则是染色的时候。”我们中国的《诗经》里也有“七月鸣鵙,八月载绩。
载玄载黄,我朱孔阳”——朱是红色。我喜欢与物候同步的,那种古老农业社会的天人相依。
买过两本张琴的书,她是专门研究蓝夹缬的,据说在温州瑞安还有夹缬博物馆,哪天有空时很想去参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