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想知道究竟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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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与鞋子有关的故事

歇息了一阵子,好像汽车刚出了加油站,精神更焕发了,行起路来就更欢腾了。更有利的条件是,这会儿太阳似乎也不那么毒辣了,远方飘来了团团云彩,还有丝丝小风吹拂着,现在走起路来就更带劲儿了。

前方不远,就是两河口了。

得感谢我脚上这双鞋啊!我这么喃喃了一句。脚上这双鞋,是黑色的阿迪达斯,我喜欢这个德国人阿迪·达斯勒创造的运动品牌,我有这个牌子的运动衣,身上的双肩背包也是阿迪达斯的。顺便说一句,我喜欢德国人身上的品质和意志。现在,我脚上这双德国品牌阿迪达斯鞋很好,价钱也不错,六七百元人民币吧。说来不禁一叹,这好像是我所穿过的最贵的一双鞋子了,还是妻子给我买下的,为的是让我去运动,去跑步,去健身的。已经很久了,你已不再像比现在更年轻时那样,早晨起来去跑步了。前些年,用来跑步的那双双星牌旅游鞋,早被你当成破鞋扔掉了。妻子耐心劝你还是要跑步时,你却像孩子一样找借口抵赖说,我没有跑步的鞋子呀。于是,妻子就买来这双阿迪达斯慢跑鞋堵住了你的口,在你背上温柔地抽了一鞭子。这样,你就只好试着再次跑起步来,也一再向妻子表决心,并多次宣布道,我要重新开始早起跑步了!然而,直到你进入浮云山之前,早起跑步还一直是个念念不忘的念头,并没有落实到行动上去。你把它带到了浮云山上,这下子它可算是大有作为了。你去过多少地方,它也跟着你去过多少地方,你走过多少山路,它也陪伴着你走过多少山路。在山上的这些日子里,你很少穿皮鞋,在房间里穿拖鞋,一双是布拖鞋,一双是塑料拖鞋,还有一双是木制拖鞋,出了院门就是这双阿迪达斯慢跑鞋了。慢跑鞋?不,眼下我不必慢跑的,我就是想慢跑也跑不动了呀,至多是快点走,走快点,更多的时候是要慢走,慢慢地走。现在已不是走到哪儿算哪儿了,而是走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我不着急,一点也不必着急,反正也没什么事情一定要我去办,时间长着呢,有这双舒适的阿迪达斯鞋跟随我,我才不怕它时间长,不怕它路途远呢。它真是一双好鞋子啊,一点也不磨脚,不夹脚,它轻便、有弹力、透气性好,爽啊!呵呵,等我有了闲暇,或者有兴趣了,没准儿我要作为一个非运动员的业外人士,写篇赞扬阿迪达斯鞋的文章,如果阿迪达斯人碰巧看到了我在宣扬它们,是否也应该适当地奖励我一下呢?比如,送我一双足球运动员穿的阿迪达斯战靴。呵呵,不,不必啦,现在我已经很感谢脚上这双好鞋子了。如果不是它这样紧跟着我,真不知道我这一路长途该如何走下去呢。

赞美着这双阿迪达斯鞋时,自然就想起了另外的鞋子,想到了与鞋子有关的事,这很正常。走路的时候,就是你想事的时候,就是你可能走神儿的时候,路途越长,你想起的事情就可能越多,你的神儿就会走得越远。

想起了一双白色的回力鞋。在那所很不像样的乡村高中读书时,你是怎样地梦想过拥有一双回力鞋啊,白色的,高帮儿的,两排众多的气眼儿,鞋带很长,能穿上这样一双回力鞋,在操场上跑步、打篮球,出入教室和食堂,那是多么时髦、多么气派、多么威风啊,哪个女生不多看你几眼?可惜你没有。当时全校两百多名师生,只有一双白色回力鞋,它穿在公社供销社主任之子的脚上,男生们都羡慕得要死,你也一样羡慕那小子,甚至想一拳打倒那家伙,把他那双漂亮的回力鞋脱下来,穿到你脚上。你只是这么想,多次这么想过,一直也没那么去做。当时,你穿的是一双带松紧口的毛压底儿布鞋,那还是在铁路上做养路工的叔叔给你买的,好像得三四块钱吧,它已不是母亲做的那种布鞋了,同学们很少能有人穿得起的,穿上这样的鞋子已经相当神气了,如果不是别人脚上那双耀眼的白色回力鞋反衬着,你就不会有那种鞋不如人的苦恼了。后来,你找到了另外一种神气,就是一双高帮儿的绿色军用鞋,看上去一点也不比白色回力鞋差,那是姑父送给你的,他是复员军人。这双高帮儿的军用鞋啊,带着一位少年欢蹦乱跳,走过了一个个骚动不安的日日夜夜。在此之前,你穿的全是母亲和大姑做的布鞋。年少的你,从来就不会老老实实走路,不是跳着走,就是蹦着走,上蹿下跳,打狗撵鸡,走路费鞋,母亲费神,你还整天在人后苦练,在人前施展过脚尖儿走路的技艺呢,那是你从电影上学来的,当时正流行革命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她们全都用脚尖儿走路,洪常青和大春哥也用脚尖儿走路,你也要用脚尖儿走走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像他们一样。能啊,你也一样能用脚尖儿走路,一口气能走上好几十米呢,可就是太费鞋啦,一双新布鞋刚上脚不几天,就炸了口子,烂了,破了,母亲和大姑轮流为你做鞋都供应不及,她们做鞋的进程,远远赶不上你把鞋子穿坏的速度,新布鞋还没做好之前,你就只好穿着那破了、烂了的旧布鞋。那几年,你穿坏了多少双母亲和姑姑做的布鞋啊,当时想起来就害怕,很心疼母亲和姑姑的手。哦,你小时候还穿过一种叫做泥趿子的木头鞋,那是下雨天才穿的,因为穷,踩泥踏雨的胶鞋是买不起的,全村人谁也穿不起胶鞋,村里的木匠牛爷,就别出心裁制造出了一种新型的防雨鞋——泥趿子,鞋面是木板儿的,鞋底前后是两片离地半拃高的木块儿,没有鞋帮儿,鞋襻儿是麻绳做的,走起路来像是在踩着那种低一点的小高跷,样子很滑稽,鞋底被泥浆粘掉,摔个跟头也是常有的事。哦,那是多大的跨度啊。到了十七岁,你从省商业学校毕业,分配到商丘地区肉联厂工作那年,穿上城市人早就有了的牛皮鞋。有趣鞋的是,在商业学校读书时你曾发誓,这辈子坚决不穿皮鞋,当时你觉得穿皮鞋会夹脚,走起路来会不舒服的。是啊,在县城工作了几十年的父亲,这一生就没穿过一双皮鞋,开始时他是因为妻子儿女都在农村,生活负担太重,父亲舍不得为自己买上一双皮鞋,后来孩子们长大成人,也像他一样参加工作了,可穿惯了布鞋的父亲,就不愿哪怕是尝试着套上一双皮鞋了,儿女们都曾为父亲买过皮鞋,可父亲说他不喜欢、不习惯,就是这样。父亲啊,我想让您老穿上皮鞋试试,看它究竟是什么滋味,可您为什么就是不呢?

与皮鞋相关的,更让人心里不是滋味的故事还有呢,那是我读中文系研究生时听说的,系里有位写过一本注解毛主席诗词的老教师,也是一生从未穿过一双皮鞋,后来,因癌症住进医院,其临终遗言就是,希望能穿上一双皮鞋,在其遗体火化之前,系领导经过集体研究,满足了他这个人生最后时刻的愿望。

哦,鞋子啊!我忽然想到,你这一生穿过多少双鞋子,现在能统计出来吗?你经历过、听说过多少跟鞋子有关的故事,一下子能想起来吗?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今的,与鞋子相关的故事,数不胜数啊,比如水晶鞋的故事,比如神奇的套鞋的故事,比如绣花鞋的故事,比如草鞋的故事,等等,至于民间隐喻意义上的破鞋的故事,那就更多了吧。是啊,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故事,甚至每一双鞋子都会有它自己的故事。就像有人写下香烟的历史,婚姻家庭的历史,乳房的历史,甚至鼻烟壶的历史,是不是也应该有人写一部关于鞋子的历史呢?任何一种事物都能成为一部历史,就像随便一个字,便可以写出一部小说一样。但现在你所想的只是鞋子,鞋子联结着世界和人生,鞋子讲述着那么多的人生故事。这个世界上有多少鞋子,就可能有多少故事啊。

一边不快不慢朝前走,一边胡乱想着与鞋子有关的故事。想着鞋子,说到鞋子,最精妙的论述就在你脑海里浮现出来了,那是一个德国人,一个哲学家,一个叫做海德格尔的话语,他是在谈论到凡·高画的一双农妇的鞋子时说出来的,虽然这段话十分拗口,可要是眼下将它们背诵出来,我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从这双穿旧的农鞋里面那成年累月磨损出的黑乎乎的洞口,可以直窥到农人劳苦步履的艰辛。在这双破旧农鞋的粗陋不堪、窒息生命的沉重里,凝聚着那遗落在阴风猖獗、广漠无垠、单调永恒的旷野上、田垄上的足印和滞缓。残旧的鞋皮上,沾满了湿润而肥沃的泥土。夜幕垂临,荒野小径上的孤独寂寞,在这鞋底之下悄然流逝。这双鞋啊!在颤栗中激荡着大地恒寂的呼唤,显耀着成熟谷物的无言馈赠,也散发着笼罩在冬闲休耕、荒芜凄凉的田野上的默默惜别之情。这双鞋啊!它浸透了农人渴求温饱、无怨无艾的惆怅,和战胜困境苦难的无言无语的内心喜悦;同时也隐含了分娩阵痛时的颤抖、与死亡威胁之中的恐怖。这样的器具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以保存。在这种被保存的归属之中产生着器具的自足性,使它存在于自身之中,保持其自身的本性……

哦,一双普通农妇的鞋,尽管它是凡·高画出来的,居然可以由此联想到这么多!真像诗啊,真像是一个诗人的言语呢。当然啦,这更是一位哲学家的语言。是啊,海德格尔就是一位诗人哲学家,他一下子就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用海氏自己的话说,他看到的是本真,是本源,是那种在。而你这个写小说的,可就差远啦,看到鞋子,你只能想到相,表象,只能想起人和故事。而鞋子就是鞋子,就像你现在走路就是走路一样,其中没有那么多隐喻的。

现在,我还能够如此清晰地记起这段诗一样的话语,跟我当年读研究生时着意背诵过它有关,那时我很景仰海德格尔这位诗人哲学家,许多个日夜精心研读海氏的《诗·语言·思》,那段关于农鞋的妙论,就在其《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而这部当时在中国文化学术界影响很大的著作,正是由我那同一个导师的三位亲师兄合译的。我曾分别问过这三位师兄,农鞋这一篇是谁译的,老海(海德格尔)写得太精彩了,翻译得也很漂亮。三位师兄的回答令我很有些困惑,他们几乎全是那么谦虚地说,不好意思,此文是我译的,请师弟多多批评。那篇文章究竟是谁翻译的呢?当时我很想搞个清楚,但的确又不太好搞清楚,因为三位师兄的大名都在书的封面上,而书里的每篇文章后边并没注上具体译者的名姓。其实,那篇文章的译者,究竟是他们三人之中的哪一位,已经不重要了,如今三位师兄全都独自出版了另外一些译著,或许他们对于那篇论到农鞋的译文早就弃之如敝屣,至少不会太在乎它了。对于我这个一心扑到了小说上的师弟来说,重要的是这三位师兄都很有趣,都是那种具有故事性的人物。想想这三位师兄各自的绰号,就很有意思。大师兄伊德荣(弗洛伊德和荣格之合称),二师兄斯通,三师兄马尔罗,全都西化了。如今他们天各一方,大师兄伊德荣先生毕业之后,到美国去访学两年,后回国成为副教授,再后来成为教授,成为教授之后,又去北京读一个连他的名气也不如的教授的博士;二师兄斯通先生如今工作在唐山一所师范院校,职称是副教授,用一口地道的唐山话讲授文艺心理学;三师兄马尔罗早就去复旦大学读完了博士,然后就把妻子和儿子的户口弄到了上海,一家人就在那边生活,据说现在他生活得很如意。我这个写小说的师弟,时常能想到三位师兄,但跟他们又几乎没有任何联系,我想念师兄的方式,就是读他们翻译的书,另外的一种途径便是,有时候让师兄们进入一下我的小说。师兄啊,亲爱的师兄,我爱你们,现在我很想念你们,我时常想起你们啊。你们现在生活得还好吗,还会想起多年之前我们同窗共读时的情景吗,还能想起海德格尔那段关于农鞋的妙文吗?哦,如今你们脚上穿的是怎样的一双鞋,又会走在怎样的道路上?

现在,我脚穿阿迪达斯慢跑鞋,大步流星,走在太阳开始收敛了热与火的原野上。是啊,鞋子是双好鞋子,很跟脚,很舒服,走起路来感觉很好,于是就举起了拳头,像个孩子那样叫喊道:我很有劲儿,我可有劲儿啦,我太有劲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