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谈过恋爱的我,也没资格向她解释说明什么,很多时候,就只是默默当个听她倾诉的好朋友。
──那真是一道好深好深的伤口。
深到我无法也不该用任何方式去碰触它、去打扰她。
于是,我给自己划下一条适当的界线,止于让她快乐、一同分享快乐。
当一切习以为常之后,我渐渐地不记得自己已经住院多久了,只知道那天小棋刚好没班,是庄医师跟另一名女护士来巡房,庄医师表情凝重地拿了一份厚重的病历资料给我,向我说明检查结果。
然后,我整整一天没有进食,没有说话。
关于这个结果,我需要安静的时间与空间去思考。
半夜,我悄悄地拔下点滴针头,独自走上医院顶楼的空中花园,那里的花草不多,却有一大片的宁静月光。
我看着手臂上长满的花卉,眼泪无声地落下,滴在花上,一朵朵花受到泪水的滋润,登时长得更加茂盛。
而我的心里也有个决定,隐隐地茂盛起来。
几天后,星期三午后四点,是小棋固定来病房帮我量血压、体温的时间。
“起床了!”她微笑地推开病房门走进来。
里头空无一人,病床上留了一张纸条。
病房太闷,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够邀请可爱的护士小姐一起到顶楼空中花园透透气?哈!我就当你答应了,不见不散。阿信
小棋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文小棋从来没见过医院顶楼的空中花园是这个样子,美得像另一个世界那般缤纷瑰丽。
迎面而来的香气像是一阵薄雾,细细笼罩住她的视线,多彩而簇拥,梦幻而洋溢:紫色、黄色、红色、粉色、蓝色……她看见这些色彩以最优美的姿态,以花的身份,以郁金香之名,在蓝天之下,在午后阳光之中,满满温暖地拥抱她的心头。
顶楼,空中,一整座灿烂的郁金香花园。
她没有说话,但沉默也无法掩饰她的心情。
花间有蝴蝶翩舞,我走近她,带着双手上正盛开着的彩色郁金香。
“郁金香,欧洲人称它为魔幻之花,自古以来就具有一种莫名的魔力,让人疯狂地深深着迷,甚至还有人倾家荡产,只为了获得一株稀有的球根。”我边说,边从肩膀上拔起一株红色郁金香,交在她手里。
“从这个角度看,我这样的特殊体质倒是满方便的,想要种什么样品种、花色的郁金香,只要去花店买个几包种子吞下去,在皮肤上浇点水,再晒个太阳,它们就一株株自动冒了出来。”我微笑说道,把如何建构这座花园,说得轻而易举。
她依旧是澎湃地沉默,汪亮的双眼仿佛能滴出水一样。
“你听过郁金香的故事吗?”我问道,又摘了一朵左臂上紫色的郁金香给她。
她摇了摇头,看着她手中拥有的两株郁金香,以及为她盛开的整座花园。
“传说在古欧洲,有一位美丽的女孩,同时受到三位英俊的骑士爱慕追求。其中一位骑士送了她皇冠,一位送了她宝剑,另一位则送了她黄金。女孩非常苦恼,不知道应该如何抉择,因为三位骑士都如此的优秀,她只好向花神求助,花神于是将她化成了郁金香,让皇冠变为花蕾,宝剑变成叶子,黄金变成球根,她就这样同时接受了三位骑士的爱情,而郁金香也从此成为爱的化身。”我感性地说着随便从网络上Google来的典故,郁金香本身,或者它背后代表的含义,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她留下印象。
用这片花海,用这种香味,用这种感动,让她记得曾有个家伙跟她说过,爱情除了她遭遇过的那些不美好之外,还可以是这个模样。
如果有幸,我们终究还是会遇见对的人——值得爱上的人。
而我这样的展演方式,她不知能体会多少,我们后来没有再多说话,只是肩并着肩,一起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看着午后阳光迤逦的郁金香群,一朵一朵仿佛都有想倾诉的花语,就像沉默的我们一样,有许多话想说,但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安安静静的我们,安安静静的花园,如果有些什么在酝酿,我想也是那么安安静静的。
我闭上眼,小时候故乡田尾的花香仿佛将我团团包围。
“我今天六点下班。”良久,她像突然想起似的笑说。
“喔?你要约我吗?”我打哈哈。
“我在医院门口等你。”她依旧微笑着。
“谢谢!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煞有其事地向我鞠个可爱的躬后,快步离开了顶楼,像逃跑似的。
我看见她的笑容,有如眼前在阳光下盛开的繁花那般灿烂。
我在病房里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再看了一眼813号病房,二十一天来,小棋在这里和我相处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伸手就能触及。
但我当然没有触及,而是悄悄地关上了房门。
大概五点二十五分,我换上衬衫牛仔裤,离开了医院。
我选择告别回忆,告别小棋,告别一切。
我随兴搭上最近一班公交车,站在上头,跟刚下班下课的人群拥挤着,打算漫无目的地坐到人去车空,坐到毫无意义可言的终点站,再找寻下一班最近的公交车。
生活,有时候会在虚掷浪费中,寻找到自己独处的宁静。
我站在台北市最沉潜的角落,细细思索自己二十七年来,以及这二十一天来,我所遇见的一切,以及即将要告别的一切。
车窗外逝去的不是街景,而是我所无法割舍的那些牵挂。
小棋看着手表,已经六点二十五分了,她决定到病房训训阿信这个迟到大王。
没开灯的病房一片漆黑,她打开灯,里头的摆设简单整齐,干净得像没人住过一样。
她知道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她如果此刻走上顶楼的空中花园,会发现那里一朵郁金香也没有,下午的那片花海,像是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他唯一留下的痕迹,只有床上那张薄薄的纸。Dear最可爱的护士小姐:
那个,抱歉,我走了啊。庄医师前几天来找我,他告诉我,我这个乱生植物的毛病是治不好的,那些植物总有一天会耗尽我的健康,器官也会渐渐衰竭,快的话几个礼拜,慢的话也拖不了几个月。人生无常,不过还是得看开一点,剩下的日子继续闷在病房也不是办法,所以我走了,打算去四处逛逛,不告而别放你鸽子,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今天下午让你看的郁金香花园,算是我的告别代表作,哈,原本那座花园是打算用来追你的必杀技,但很可惜没机会了。不过,我必须强调的是,你真的是一位温柔又可爱的女孩,一定会遇到一位比我还要强一千倍、一万倍的好男孩,他会疼你,会好好爱你,因为你非常非常值得。
我走了,但你会留下来,请你不要记得我,只要记住那些绽放的郁金香,以及它所象征的美丽意义,这样就够了。
祝你幸福,请一定要幸福。
阿信
纸上的字很潦草,看得出来他走得匆忙。
她手中紧攥着的那张纸,沾染了湿润的眼泪。
我下了公交车,台北市已入夜,我的头脑却开始晕眩,我知道,对我来说,完成下午那座上千朵郁金香的花园根本就是在玩命,每摘除一株郁金香,我的身体就虚弱一分,而现在,我感觉体内空空荡荡的,仿佛透明而不存在任何血液、组织、器官,我的呼吸开始急促,我的视线逐渐模糊,我无法站稳,而在倒下之前,我感受到无比沉重的疲倦,仿佛沉睡了多年一般的疲倦……
──然后我醒来了。
醒来的感觉难以形容,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似的无法动弹,我惺忪而畏光的视线,试着看清眼前的环境,这是一间冰冷色调的病房,我身上插着好几条管线,而病房旁坐着一个人。
她泪流满面地看着我,激动得无法言语。
她不是小棋,她是我妈妈。
我倒下后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把我送医的?妈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病房里?这些我都不清楚,但妈妈发出的惊叹,更是让我困惑。
妈妈着急地按下病床旁的护士铃,对着话筒兴奋地哽咽着说道:
“他醒来了!我儿子醒来了!三年多了,他终于醒过来了!快请医生过来啊!”
三年?
我昏迷后沉睡了三年?
我的身体依旧是动弹不得,我转着眼珠,试图看向自己的双手,双手却干净得没有任何残留,一点点植物的根、茎,甚至生长的痕迹都不存在。
陌生脸孔的医生跟护士,没多久就赶到病房,检查完我的身体状况,以及解读了联机仪器的数据之后,医生面色凝重,低声向我妈妈附耳说话,妈妈听了后泪水立刻溃堤,趴在我身上,不断地摇晃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无法感受到她的重量,无法感受到她对我的摇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巨大悲伤,虽然不解她的悲伤,但看着妈妈这样泪崩,我的心里仍然极端难受,却一滴眼泪也无法流出,更别说出声说话了。
“阿信,你知道妈妈好爱好爱你吗?妈妈真的很爱你……你去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妈妈会永远想你……永远永远……”
她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依稀见到护士们拉开了不愿放手的妈妈,医生拿出电击器帮我急救,我的胸口随着电压剧烈起伏,一下、两下……眼前的景况却越来越不真实,我似乎就要脱离这一切。
然后小棋来了。
她走了进来,医生、护士和我妈妈似乎都没看到她,她就猫一般轻巧地走到我身边。
而终于,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她清晰、可爱的微笑面容。
“这……”在她面前,我竟然可以开口说话,却被她的指尖阻止了我的唇。
“很多事情是假的,但有一件事是真的。”她凝视着我,双眼澄澈而诚挚,“跟我走,好不好?”
我看见光点降落在我们身上,然后我们的身体也一点一点地开始发光。
当医生放弃急救之后,泪水布满脸庞的妈妈坐在病床旁,那块白布还舍不得盖住我的脸。
她渐渐冷静下来,因为她看见我渐渐冰冷的面孔上,嘴角却上扬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再过不久,她就会发现,病床上,我的身旁安安静静地放着两株郁金香,一株红色,一株紫色,一同散发着我们故乡久远的花香。
如果幸福有味道,我希望她也能记得这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