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夜十二点整,电话拨打十二个零,就可以与地狱通话。
——台湾都市传说
1.杨岳成,二○○三
灯笼高挂,烟雾弥漫。
我在买卤味。
身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晚上九点多,穿着系服牛仔裤出来买宵夜是相当符合逻辑的。
但我口袋里的手机此时却不寻常地响起,依照当下的情势判断,很有可能是室友阿胖要叫我帮他多买两包王子面。
“喂?干吗啦!”这胖子竟然还隐藏来电显示,排队排很久的我没好气地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阵小屁孩的嬉闹声。
“喂喂?找谁?”我皱眉,对方打错号码的可能性极高,因为我并没有相熟的小屁孩。
“请问,你那边是地狱吗?”
一个男小屁孩,问了我一个更加屁孩的问题。
“什么啊?你们在恶作剧是不是?”直觉感到被整的我吼了回去,“什么地狱?恁爸只玩过天堂啦!”
“喔喔喔,他生气了好可怕。”小屁孩那边听我这样吼,竟然更兴奋地乱成一团,“魔鬼大哥,请问地狱里面有没——”
“神经病。”我直接挂掉电话,我的脾气还没好到跟这些屁孩玩这种莫名其妙的游戏,何况我的卤味已经煮好了。
虽然今天不是万圣节,但一通小屁孩们的恶作剧电话还不至于让天生神力的我心情受到影响,我依旧是愉快地提着宵夜喝着珍奶走回男生宿舍——直到我经过一个公用电话亭。
那是一个在街头常见的投币式电话亭,我的脑海却像是被陨石激烈撞击,强烈地喷涌出我深层的回忆。
十年前吧。
就是我十岁左右的屁孩年纪,我和英凯、雅熏三个人,似乎一起干过一件蠢事。
对了,应该先介绍一下。
宋英凯是个高瘦闷骚的眼镜仔,李雅熏则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女神,两位都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我们读同一间幼儿园、同一间小学、同一间国中,直到各自因为生死有命的成绩高低,而读了不同高中,考上了不同大学,才渐渐比较少联络,但我们依旧每几个月就会聚一聚,像这个周末我们就约好了要到溪边烤肉。
好,回到眼前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公共电话亭。
在我依稀模糊的印象中,十年前,也就是九○年代初期,当时小屁孩间口耳相传一个恐怖传说,说什么在半夜十二点整,打电话连拨十二个零,就能够打到地狱去。
当时还在读小学、整天吃饱没事干的我们,某天晚上在雅熏家吃完晚餐看完卡通后,跑到外面公园去玩耍,好像是我先看到那个公共电话亭的。
“你们有听过那个传说吗?打到地狱的电话。”我看着电话亭,兴奋地吞了吞口水。
“你是说在半夜十二点拨十二个零就能打到地狱去那个吗?不过听说很多人打了都是空号,根本就是骗人的。”三人中功课最好的英凯保持一贯的理性。
“你怎么知道是骗人的?老师说要有实验家精神啊!”我笑笑,径自走进电话亭。
“哈?你们要干吗?我觉得很可怕耶……”退到最后面的雅熏面露畏惧。
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其实也很有兴趣试试看的。
“不用怕,传说是要在半夜十二点整打,现在才晚上九点多,不会有事的啦!”我边说,边投下了一元[1]硬币。
“试了你就知道,绝对是空号啦!”跟在我旁边的英凯还是很坚持。
于是我在号码键上按下了十二个零。
然后,电话通了。
我们三人的眼睛都瞪大,屏气凝神地一起将耳朵凑在听筒旁边。
“喂?干吗啦!”
这是电话那头传来的第一个声音,我们兴奋地大叫——这可是货真价实、来自地狱的声音啊!
回忆结束,画面切换到现在呆呆站在电话亭前、一脸恍然大悟的我。
我还记得当时地狱的那个家伙,口气很差地讲没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之后不管我们再如何拨十二个零,却怎么也打不通。
原来啊。
那不是打到地狱的电话,而是拨给了十年后的我。
竟然是穿越时空的神奇电话啊!
花了整整十年,总算搞懂来龙去脉的我,心中实在震惊不已,在走回男宿的路上都持续地赞叹,自己竟然参与了这样可遇不可求的超自然现象,可惜《玫瑰之夜》早已停播,要不然我绝对可以上节目去现身说法一下。
才在乱想着,一个荒谬的想法就突然冒出。
——那我现在打十二个零,是不是也会打到未来呢?
十年前的我都那么有行动力了,十年后的我当然输人不输阵,二话不说,拿起NOKIA手机就帅气地拨出十二个零。
是的,电话竟然通了。
心跳加速的我连忙将卤味随手放在一旁,全神贯注地面对手中的手机。
好紧张,简直比当年赤手空拳参加大学联考还要紧张。
“喂?”电话响了很久,对方终于接起。
是一个微带颤抖与沙哑的男声。
是一个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的男声。
“宋英凯!哎呀,怎么会是你接电话!”我兴奋地大叫,明明我就是拨出十二个零,却可以通到英凯的手机,这绝对是一通非常了不起的电话。
“岳……岳成?”英凯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困惑,语气虚弱得没有一点肯定。
“对啊,是我啦!”听到英凯一头雾水茫然的声音我暗暗觉得好笑,不过如果换成是我接到来自过去的电话,也会被吓得不知所措吧!“英凯,我先问你,现在是公元几年?”我想要确认这通电话不是我很白痴地打给现在人在高雄读医科的他,还自以为穿越什么时空咧。
“嗯……今年是二○一三年。”他回答,声音一样古怪,不像平常的他。
“好。”我吐了一口长气,清清喉咙,“英凯,你听好,这是一通来自十年前的电话,我们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左右人类未来的历史发展。”
“嗯。”
对于我这么认真地发神经,他却只是冷淡地用鼻子响应,看来这家伙十年后变得相当古怪,也许是当医生压力太大了,已经丧失了我们原有的热血与热情。
“我现在这里的时间是二○○三年八月十二日晚上九点四十九分,也就是说,我从十年前打电话给你。”虽然他的态度冷淡,但我还是相当有耐性地解说这通电话的伟大。
“你是说二○○三年八月十二日吗?”他总算有点回应了,但语气依旧要死不活的。
“是的,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上礼拜的《我猜》宪哥说了什么笑话。”我信誓旦旦地说,却发现信号似乎开始有点不良。
“那我们……是……周末……一起……去溪边……的……吗……”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我看这通电话快不行了,依照小时候的经验,穿越到未来的电话如果断了,就再也打不通了。
——这家伙还在问我什么溪边烤肉的事!我还没问下一期乐透彩的头奖号码,也还没问我湖老大的麻烦官司是否一切顺利,绝对不允许这通电话就这么消失。
“喂喂喂?英凯!有听到吗?我有问题要问你啦!”我激动地对着手机喊着,英凯那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于是我决定问一个关于未来、我最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
“十年后,雅熏是跟谁在一起?”
问题一出,通话中断的声音就该死地在我耳边响起。
“靠!”我懊恼地惨叫,气愤地将手中的NOKIA手机狠狠往前一抛。
没关系的。
它是3310。
破碎的只会是我兴奋期盼的心。
2.宋英凯,二○一三
从医学院毕业之后,我在这家医院待了快五年,虽然已经不是最资浅的菜鸟,但我每天依旧忙碌,忙碌得甚至离不开医院,整天待在病房与诊间之中,就连白袍都很少有褪下的时候。
面对这样的生活我并没有怨言,因为我很真诚地知道,并不是生活压得我喘不过气,而是心里更深层的那些,迫使自己必须追求这样的忙碌。
这某种程度的荒谬,竟是我医治自己的糟糕处方。
晚上九点多,当我巡视完各病房病人的状况后,拖着生理上已然疲惫的身躯慢步走回休息室,而白袍左侧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星期一晚上九点多,有很多人有可能打电话给我,但绝对不应该包括他。
我看着手中不断震动的手机,屏幕显示的来电号码却让我迟迟不敢按下接通。
是岳成。
已经过世快十年的岳成。
我始终没有将他的手机号码从通讯簿中删除,在医学上死亡的定义有许多说法,但对我而言,身为最好朋友的他从来就不曾真正地消失,他只是用另一种形态,继续存在于我的认知当中。
——即便如此,这个他死后早已停用的号码也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打给我。
手机依旧震动。
我并不讳言自己迟迟未接通,有部分原因是对于灵异和未知的恐惧,但更多更大部分的原因,则是我心里最深层的灰暗记忆。
手机依旧震动,焦急而催促的震动。
就像那时候的水声一样,充满了包围与威胁。
而我颤抖的手最后还是按下了接听。
“喂?”我试探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
“宋英凯!哎呀,怎么会是你接电话!”
电话的那头是他,好久未听过的熟悉声音。
岳成,我永远最好的朋友。
他说他是从十年前打来的,在还没发生那件事之前。
他陆续说了许多话,但我没有办法很专心听他在说些什么,回忆就像暗黑的流水不断涌进,从我的耳朵、从我的双眼、从我的口鼻倾泻而入,我像当时一样地危溺,从而生起的恐惧让我的身体懦弱地颤抖,压迫着我的呼吸系统,紧紧地像要夺去我的最后一口气。
“十年后,雅熏是跟谁在一起?”
这是通话因信号不良中断前,我听见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老实说,即便信号没有中断,我想自己也会因为这句话而挂上电话。
我将手机随手一搁,双手撑着桌面,心跳剧烈地喘着气。
刚刚那通电话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而岳成早已死去,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两个事实之间的极大落差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是让我震惊到难以承受的理由。
让我震惊的是他最后的问题,那个我这十年来一直在质问自己的问题。
我、岳成是最好的朋友,但我们都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雅熏,这是我们一直心照不宣的事实,就连雅熏本人都相当清楚,从很久以前就非常地清楚,清楚到表现出她的为难,难以抉择的为难——亮丽温柔的她从国中开始身边就不乏追求者,但她一直到了大学,还是跟我们一样保持单身。
我们即便四散各地,但思念却都是同一个方向。
直到那个夏天,那条溪边。
那是二○○三年,八月十六日,星期六的炎热下午。
有一阵子没见面的我们约到郊外的溪边烤肉,大家手忙脚乱地生火、烧烤肉片海鲜的香味四溢、闲聊各自精彩的大学生活、感怀那最快乐但逝去已久的童年时光。
“吃饱了,该来饭后运动了!”岳成擦擦油腻的嘴,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竟然就把上衣脱了,转着脖颈手脚,开始做起暖身动作。
“你该不会要游泳吧?”雅熏一脸惊奇。
是啊,鬼点子最多的岳成总能带给雅熏生活当中的惊喜。
“哼哼,让你们见识见识游泳系队的实力。”岳成点头,臭屁地笑着。
“饭后运动,你不怕胃下垂喔!”我笑着,却也跟着站起来暖身——在高雄读书的这几年,游泳早已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舒压方式,陆地上的运动我可能比不过天生好手的岳成,但游泳可就不一定了。
“好,挑战者,高雄医科宋英凯登场,来宾请掌声鼓励鼓励!”岳成乐得拍手大笑,“看谁先到对面就赢了。来!雅熏你来当裁判喔!卫冕者与挑战者请就预备位置。”
我们各自站在一块大岩石上,眼下是清澈见底的溪水。
“准备好了吗?”岳成笑着看我。
“没问题。”我比了个大拇指。
岳成看了雅熏一眼,坐在一旁的雅熏边笑着边装模作样地举起手来扮起裁判。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跟岳成好像,都是那样轻松幽默不拘小节的个性,与拘谨内敛的我在某些时候似乎格格不入。
“预备——开始!”
我愣了一下才跳下水,在激起的水花间我看到岳成已经领先一大步的距离,我紧追在后,在清凉的溪里我们玩着追逐的游戏。
游到对面的距离并不近,中间又有许多岩石阻挡,必须绕来绕去的我们速度其实没有太快,当接近那块石头的时候,我们差不多已经游了一半再多一些的距离。
那块石头周遭的水是比较深没错,但应该也不至于让我们出事——但或许从溺水中幸存的人们,十个里头有九个会不清楚出事的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
溪水过深、突然抽筋、双腿无力、体力不支、水流过急、一时分心……有太多太多可能又似乎不太可能的因素,导致我们两人陷入现在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