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性之间的性别鸿沟,使得男人与女人彼此均感到神秘莫测,从而产生了紧张感和焦虑感。在主要是由男性作者创作的文学作品中,则特别表现为男人对于女人的紧张感和焦虑感。这种紧张感和焦虑感,有时用道德说教的形式,有时用超自然解释的形式,直接地或曲折地表现了出来。而尤其是后面这种方式,更使我们感到有趣。
女性魅力在男人身上引起的,常常不只是激动与憧憬,而且还有不安与恐惧。因为过于强烈的女性魅力,往往就像浓郁香淳的美酒一样,使男人在不知不觉中失去自制,而成为其俘虏。对于这种女性魅力的形成机制,男人未必能够完全理解。于是小说家们便常常采用超自然的理由,来解释女性魅力的成因。而究其实质,则仍不过是男人的不安与恐惧的曲折投影而已。
像褒姒、妲己之类女人,既具有超凡的魅力,又具有“邪恶”的天性,因此在历来的文学作品中,都被作了超自然的表现。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小说家解释说,妲己之所以具有超凡的魅力,乃是因为九尾金毛狐狸附体:
有驿中女子,容仪端丽,去灯烛之下。夜至二更之后,半夜子时,忽有狂风起,人困睡着不觉。已无一人,只有一只九尾金毛狐子,遂入大驿中,见佳人浓睡,去女子鼻中吸了三魂七魄和气,一身骨髓,尽皆吸了。只有女子空形,皮肌大瘦,吹气一口入,却去女子躯壳之中,遂换了女子之灵魂,变为妖媚之形。有妲己,面无粉饰,宛如月里嫦娥;头不梳妆,一似蓬莱仙子。肌肤似雪,遍体如银。丹青怎画,彩笔难描。女子早是从小不见风吹日炙,光彩精神;更被妖气入肌,添得百倍精神。
这样的超自然解释,不仅是在今天,即使是在古代,人们也未必真会相信的,而大抵仅是当故事看而已;但是在这种超自然解释的背后,却隐含着男人们的一种朦胧模糊的疑虑:那些具有倾城之容与超凡魅力的绝代佳人,难道真是与普通人一样的肉质凡胎吗?在她们那不可思议的魅力的后面,难道真的没有什么超自然的因素在起作用吗?男人们的不安与恐惧,就这样化成了绝代佳人身上的“妖气”。
整个《武王伐纣平话》中对于妲己恃宠与骄横的描写,都是基于这种超自然的解释来进行的。作为一个男人的纣王,之所以无法抵御妲己的魅力,以及由此产生的一切无理要求,而从一个明君堕落成了一个暴君,这一切现在都是可以解释的了。有几次妲己差点受到伤害,但那足以伤害她的武器,也大抵是超自然的宝物,如许文素所献的宝剑,西周的“琼瑶玉钏”,而绝非一般的人间的力量,尤其不是男人的力量。
妲己最后的受刑场面尤其富于象征意义。开头的两个刽子手,都因惑于妲己的魅力而不忍下手。最后殷交用练扎住眼睛,“不见可欲心不乱”,才得以忍心下手。但尽管殷交手起斧落,斩着了妲己的肉身,却并不能损伤她分毫。她那九尾金毛狐狸的“真性”,要待超自然的法宝“降妖镜”才能擒获:
不斩万事俱休,既然斩着,听得一声响亮,不见了妲己,但见火光迸散。似此怎斩得妲己了?太公一手擎着降妖章,一手擎着降妖镜,自空中照见妲己真性,化为九尾狐狸,腾空而去。被太公用降妖章叱下,复坠于地。太公令殷交拿住,用七尺生绢为袋裹之,用木碓捣之,以此妖容灭形,怪魄不见。
超自然法宝法力的强大,其实正说明了人力、尤其是男人力量的无用。在女人的超凡魅力面前,代表男人暴力的刀斧竟全然不起作用,反映出男人对于女人魅力的不安和恐惧是如何的强烈,也反映出心怀不安与恐惧的男人又是如何可笑地孩子气。
将妲己这样的历史美人写成九尾金毛狐狸附体的妖精,其实只是男人对于女性魅力的不安与恐惧的一种表现。在许许多多的古代小说中,类似的表现更是比比皆是。比如在六朝以后志怪小说家们的笔下,美丽的女人常常被写成是超自然物的化身,她们既带给寂寞的男人以性的满足与快乐,同时又使得他们身体日渐羸瘦,生命受到威胁。又如《莺莺传》里张生对于自己抛弃莺莺理由的那个著名解释:“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除了表现了他文过饰非的虚伪之外,其实也正隐含有如上所述男人对于女性魅力的不安与恐惧。
在中国古代的小说中,一如在世界其他小说中一样,男人对于女性魅力那种既感激动与憧憬、又感不安与恐惧的矛盾态度,构成了其源远流长的传统主题之一,表明着两性对立和男性中心的存在的事实。即使是在今天的小说中,这种矛盾态度也远未消失。只是比起古人来,现代人要更高明一些,因为我们能够透过这些超自然的解释,看出其背后起支配作用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