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冬必将来临,芦花也会凋尽,两岸的悲欢将如云烟,只留下群星在遥远的天边,在冰封之前我将流入大海而在幽暗的孤寂的海底,我会将你想起还有你那,还有你那青青的衣裾。——————席慕容
十四岁那年,父母空难双双去世,他飞跃大西洋来到父母口中的那个故乡,带着一身的冷漠与无法说出来的伤痛。顾老爷子亲自将他带回顾家,说:柏雷,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他一言不发,整日沉默,除了吃饭就是发呆睡觉,梦里都是父母的身影。
三个月后,他终于明白,失去的永远不会回来,他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他开始学着长大,第一次开口喊爷爷,顾老爷子微微吃惊,然后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说:好。
他开始学着说中文,礼貌而又疏离;他开始学着对别人微笑,客气而淡漠;他开始学着融入到顾家的生活中,融入到学校的生活中,他开始适应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与思想理念,他开始适应没有父母的人生。
当所有同龄孩子还在肆意享受父母的溺爱,肆意挥霍青春时光的时候,他整日泡在图书馆,学着枯燥无味的书籍,当顾骄阳带着顾飞扬在明月山各处嚣张地“为非作歹”,在孩子群里称王称霸,搅得不得安生时,他跟在顾老爷子的身后,进出顾家的企业。
那时他看见别人的人生都是五彩的,他的世界是一片清冷的灰白色。
第一次见到席安落,是在杨蜜雪的生日宴会上,他在顾家呆了近一年才知晓有席安落的存在,那时杨蜜雪七岁,安落十岁。
顾家为蜜雪办了生日宴会,七岁的杨蜜雪打扮得如同骄傲的小公主,快乐地穿梭在顾家的众人间。
他生性冷漠,杨蜜雪与他不是很亲近,整日粘着她那个比女孩子还要俊美的嚣张哥哥顾飞扬。
他一向不参加宴会,只是偶尔出去露个脸。那一****与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呆在顾家的庭院里,坐在枝繁叶茂的长廊下,闭目听着音乐。
然后突然听到了瓷器破碎的声音和一声惊呼。他睁开眼,看见了花影深处的小小身影。
他至今还记得十岁的安落,穿着学校的黑白色校服,齐耳短发,蹲在打碎的一碟点心前,无声地哽咽着,泪水滴落在青色的鹅卵石上,那时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那一滴泪若是滴在凉月下,也会泛起彩虹的吧。
最初的相见,最美好的刹那,早已成为他一辈子不忘的永恒。
他看着她擦干泪水,将打破的碟子和点心拾起,丢进一边的垃圾桶,然后面色有些苍白地走向顾家的深宅。他沉默不语,注视着她消失不见的瘦弱背影,而身后顾家的大厅里,灯火辉煌,香气袭人,杨蜜雪兴奋的声音被掩盖在豪门的珠光宝气中。
那一夜,他去厨房拿了一碟子点心,放在她的房门前,轻轻敲响了房门,然后离开。那一夜,他的心突然柔软起来,带着一丝暗痛。顾家一年,他们竟然素未谋面。后来他才知晓,安落不是顾家的人,只是他叔叔收养的继女。顾家人从未将她当做女儿来对待,而小叔每每看见安落便想起安落的母亲,黯然神伤,久而久之,连小叔都不愿意看见小小的安落。
小小的安落便一直养在了顾家的深宅里,无人知晓。
他开始默默地关注她的一切,知道她每日清晨都会早早起床,去顾家的后山散步,早上在厨房吃完早饭便会在车上等蜜雪一起去上学,晚上回家,她也只是吃饭时间才会去厨房,剩下的所有时间都是呆在房内或者躲在书房里看书。
而那丫头是个单纯快乐的书呆子,每每看书便忘记了吃饭,等想起来时赶去厨房,连下人都吃过了。黎嫂便一边怜惜地唠叨,一边为她热些饭菜。
他开始频频出现在她面前,然而看着她清澈不解的目光,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匆匆跑去书房,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而遇见次数多了,席安落看见他时也会甜甜一笑,他如同溺水的人一样陷在那样甜甜的笑容里,忘记一切。
在那样急躁,不安,忐忑,喜悦,苦恼的少年青葱时光里,安落成了他生命里唯一的色彩。
一年后,他跳级读完高中,前往英国留学。
离开前的夜里,他望着她房间的方向,一夜未眠。那时他们都还太年轻,年轻得承受不了任何的东西。他毅然离开了顾家,前往英国。
英国三年,他没有回顾家,不敢回,不愿回,一回来看见那个身影,只怕便再也不想回去。他苦读课程,在旁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修完学分,拿到了两个学位。那时,教授属意他继续读下去,只要三年时间便能修完硕博连读。他婉言拒绝,在拿到毕业证的同一天,飞回了国内。
三年,他回到顾家,才惊觉命运的残忍。
他看见了顾飞扬对安落异样的目光,他看见当年的少女长大,在每个顾家宴会的晚上与连家的那个小子奔跑在顾家的庭院里。
他看着她炽热的目光,肆意的感情,他看着他们在花影深处拥抱,激吻。他的安落在这令人窒息的豪门深宅里,寻到了她的救赎,那个人不是他。
所有的期盼,喜悦在那一瞬间化为灰烬,带着无法言喻的怒气,他的心里冒出无数黑暗的念头,得到她,如果得不到那就毁灭吧。那个念头如同生根一般盘旋在心底,无法抹去。
他开始出现在顾家的各类场合,慢慢渗入顾家的产业,继续隐忍。顾家长孙随大伯去了京都,而顾家那个嚣张的小子也长大成人,每每用各种卑劣的手段引起安落的注意。
他依旧不动声色地观望着,然后苦涩地发现,连家那个小子早被安落迷得晕头转向,而那丫头对任何人都礼貌疏离,唯独对那小子不一样。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的。
爱情是自私的吗?为什么他只感觉到了无望与卑鄙。他在夜里辗转难眠,感觉心灵被魔鬼占据,驱使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在不经意间让顾飞扬得知了安落与连城的恋情,顾家那个天之骄子果然愤怒了。
而多年后,他一直在想,若是当年顾飞扬不知道安落与连城的恋情,那么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一幕,那么安落还会安然地生活在顾家,而不是随之十年的分离。
若是没有那个十年,席安落应该不会恨他吧,然而,这个世上没有如果,安落与连城分开,他与安落分开,十年,大洋两岸,各不相见。
错误早已造成,是他错估了顾飞扬的手段,那样从小生在豪门,世人瞩目的天之骄子,做起事情来又怎么会在乎旁人的想法,又怎么会在乎旁人是否会受伤,他只会选择最有效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十年前的那个傍晚,顾家人都在,他听见安落的声音后,与连城一起急急走上二楼,亲眼看见了储物室里的顾飞扬,还有安落。
那样不堪的一幕,无法抑制的愤怒与不安,他内心刺痛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她掩着破碎的衣裳,睁着不可置信的屈辱目光看着他,目光一点一点地变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眼神中湮灭。
他失魂落魄地清醒过来,指尖颤抖,一股深沉的绝望顿时涌上心头,将他淹没。他居然打了她,他居然打了她。
他看着她绝望的眼神,苍白的面容,还有脸上淡淡的指印,心在那样的眼神中片片凋零,碾落成泥。
只一瞬间他便已明白,顾飞扬的目的,这一场戏是做给连城看的,也是在向其他人宣告主权。连城离开,顾家人尖叫,顾飞扬一脸无辜地指控。他想上前去抱住她,抱住她血流不止的心,然而他的安落在一片目光中沉默地站起来,目光如刀锋利。
那一个混乱的晚上,他彻夜未眠,躲在房内,第一次喝酒,满满的苦涩与辛辣。他向叔叔提议,送走安落。唯有离开,才是最好的办法。
他彻夜未眠,安落彻夜未归,他赶去连家时,她在连家的大门外蜷缩着身子,两眼无神地看着他。整整一夜,连家好狠的心,他愤怒,心疼,自责将她抱上车,亲手送往了芬兰。
往后十年,每回午夜惊醒,他都无法忘记那样苍白无助,绝望,遍体鳞伤的席安落。十年,画地为牢,他陷在席安落的那座牢里,无法救赎。以至于多年后,席安落从赫尔辛基归来,素衣素裙,粉黛不施,那样淡漠安静,不悲不喜地看着他时,他的心突然一阵剧烈地撕扯着。他永远地失去了那个对着他甜甜微笑的少女,岁月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笑容,将冷漠染上了她的眉尖。
人生是一场荒诞的闹剧。当年他亲手将她送去了芬兰,不顾她的惊恐与不安,所以多年后他得到了报应,席安落恨着他,在他将她刻在心尖上的时候。他有多爱,她便有多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