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海鸥之与波涛相遇似地,遇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波涛滚滚地流开,我们也分别了。--------泰戈尔
安落从未想过再次见到连城,居然是在顾家。
顾飞扬的跑车开的极快,一路畅通无阻地冲上位于明月山半山腰的顾家豪宅。夜幕下的顾家灯火辉煌,如同一尊庞然大物吞噬着无边的黑暗。
六岁那年,母亲给她买了一个漂亮的洋娃娃,她抱着洋娃娃站在顾家的大门前,惊叹得合不拢嘴,以为误闯了睡美人的城堡。
那是她第一次进顾家,而多年后,睡美人的城堡早已变成令人窒息的囚笼。
顾家奢华明亮的大厅前,穿得颇为正统的管家带着一群佣人站得笔直,对她与顾飞扬欠身说道:“欢迎回家,三少爷。”
安落忽而感觉有些窒息了。十年,一切都没有变化,顾家一直标榜做最顶级的豪门贵族,一言一行都承袭了英式的礼仪,回到这里,她就恍如跌进了19世纪英国边郡的城堡。大片大片的旷野,撕扯的狂风刮过灰暗的天空,天地间一座遗世独立的古老城堡。顾家只是将那座城堡从遥远的19世纪搬至了明月山,增添明亮的色彩和奢华至极的装饰。
她在这样浓墨沉蕴的地方唯有急躁不安起来,感觉再无自由可言。
迟疑之际,顾飞扬已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紧紧握着她的手,强硬地将她拉进明亮得光可鉴人的大厅。大厅里没有人,安落轻吐一口气,跟着顾飞扬走进一侧的偏厅,然后一抬眼便看见了壁炉边的人。
她脚步一乱,反握住顾飞扬的手,几欲昏眩。连城?
顾飞扬狠狠地扶住她的胳膊,一双眼阴沉地盯着她,仿佛吃人一般地在耳边说道:“席安落,你敢给我晕过去,我就把你生吞了。”
安落身子颤抖,狠狠地掐住他的手。而顾飞扬已经换了一副肆意不羁的笑脸,笑道:“爷爷,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她强自镇定,抬起头,对着坐在壁炉前拄着拐杖,正与连城交谈的老人恭敬地喊了一声:“顾爷爷。”
顾老爷子穿着一身唐装,戴着金丝老花镜坐在沙发上,闻言抬头打量着安落,眯起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原来是四丫头回来了。”
“爷爷,可不是安落回来了。”顾飞扬勾起一贯的慵懒笑意,看向一旁的连城,“连城今儿也在啊,送蜜雪回来的?”
蜜雪,杨蜜雪,原来如此。安落抬眼,看着连城,微微苦涩一笑:“你好,连先生。”
连先生,安落自嘲一笑,十年后,她居然对着连城喊连先生,世事变迁,不过如此。
连城有些震惊,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然后急促地站起身来,不确定地喊道:“安落?”
“我是席安落。”安落内心抽痛,面上却露出大大的笑容,她是席安落,被丢到异乡生死不知的席安落,一直停在原地不肯离开的席安落,可是十年了,没有人等她,她一个人孤独地漂洋过海回来后才发现,所有人都走了,唯独她一个人在过往里痛苦纠缠着。
“安落--”连城喊了一声,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偏厅里,老爷子高深莫测,若有所思地看着顾飞扬与她紧握的手,安落这才惊觉,立刻飞快地抽回手,而顾飞扬目光诡谲地盯着她与连城,一时之间都沉默了下来。
“外公,谁来了,三哥,你回来了?”杨蜜雪听到声音,惊喜地从楼梯上飞奔下来,如同一只轻盈的彩蝶。
“蜜雪,度假回来了?”顾飞扬笑得一脸宠溺。
“今儿才回来,连城哥哥接我回家的。三哥,你看,我都晒黑了。”杨蜜雪娇俏地转了一个圈,撒娇地抱着顾飞扬的胳膊。
顾老爷子见状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这才是顾家真正的千金小姐,一个众人宠溺的公主杨蜜雪。
“你是?”蜜雪终于注意到安落的存在,有些疑惑地看着顾飞扬。
“蜜雪,她是席安落。”顾飞扬懒洋洋地笑道。
是呀,没名没分的席安落,仅此而已。
“我想起来了,你是住在外公家十年的安落姐姐,因为......”蜜雪话没有说完,众人的面色沉了几分。
因为什么?不过是因为恬不知耻勾引顾飞扬被赶出了顾家而已。在场的人谁不知道?安落看着顾飞扬讥讽一笑。
“好了,四丫头才回来,蜜雪,你去安排她住下,飞扬,你来我书房。”老爷子拄着拐杖,气势依旧地走向书房。顾飞扬微微皱眉,一脸无奈地跟了上去。好在顾柏雷那厮没有回来,他最擅长的就是哄老爷子开心,若是那厮在,麻烦就大了。
“连城哥哥,你等我一下。”杨蜜雪朝连城一笑,然后走过来牵着安落的手,笑道,“安落,我带你上楼,你先住在客房吧,你以前的房间被二堂哥改成书房了。”
蜜雪看了她一眼,顿了一下:“安落,你不会介意吧,二堂哥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把东西都清理出去了。”
安落摇摇头,微凉一笑:“不会,本就没有什么东西。”
这里原本就不是她的家,她唯一带走的东西不过是六岁那年母亲给她买的洋娃娃,如今正呆在酒店里。没有想到她会碰见顾飞扬,连带措手不及地回到了顾家。
“那好,安落,今晚你先穿我的睡衣。”蜜雪笑眯眯地带她上楼去,“安落,你这次回来会住多久,我和连城哥哥十月份订婚,希望你能参加。”
安落身子一僵,手按上楼梯上的扶手,微微定住,低低地说:“不会很久,恐怕不能参加了。”
原来是要订婚了,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纵然早就知道有一天他会结婚,生子,与她漠然以对,可还是如此心伤。连城,连城,快要订婚的连城,而她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她悲凉一笑,从楼梯上回头,看向他。连城站在灯光下,面容微微凝重地抬头看上来,休闲的咖啡色针织衫,浅色西裤,十年了,他依旧如此优雅怡然,越加的卓越出众。
只不过,不再是她的连城。也许十年后,她的回来,不过是对那一段过往说声再见,对她的连城,还有那段青涩永不知忧伤的岁月说再见。
安落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不去看偏厅里面色苍白的连城。
在赫尔辛基的十年,在波罗的海的海风里,心早就死了。爱情之于她是无上的奢侈品。她要不起,也不能要。
顾家的客房很大,安落关上门,关上灯,坐在窗台上,拉起厚重繁复的窗帘,看着山里的夜空。
将头抵在冰凉地墙壁上,她微微闭眼,有些难受地蜷缩着身子,感觉心一点一点地渗出微凉的血来。
她的爱情早已死去,今日不过是看见了白骨累累即将化成的灰烬。
昏昏沉沉之际,似乎又回到了当年。
那时,顾家有很多晚宴。比她小三岁的蜜雪总会打扮成一个骄傲的小公主,众星捧月。而她则从来不参加这类的宴会,她会脱下鞋子,一个人光脚坐在阳台上,抬头看着天上的冷月。
“好女孩不该光着脚悲伤。”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随父母参加宴会的连城。他提着她丢掉的鞋子,如同童话里的骑士,披荆斩棘而来。
她在每个宴会的晚上躲在阳台,而连城总会找到她丢下的鞋子,找到她。
她总是快乐地仰起头,笑得一脸灿烂:“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有个可爱的姑娘需要我这个骑士来解救,”他总是笑着揉着她的头,目光暖如春风,“准备好了吗?骄傲的公主殿下,我带你去屠龙。”
只有在连城的心里,她席安落才是骄傲的公主,而不是卑微的继女,落魄画家的女儿。
他带着她奔跑在顾家夜色笼罩,光影迷离的庭院里,带她去厨房偷吃各类甜点,带她爬上顾家从不许人上去的城堡顶楼,走在暗色压抑的走廊里,寻找着每扇门后的奇异世界。
她年少所有的奇思妙想,荒诞经历,快乐亦或是痛苦都给了他。
那样温润优雅,修养极好的富家公子每每十分挫败地懊恼,与她在一起时就绅士风度全无,如同乡下的野孩子。而她喜欢那样的连城,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曾经一度相信地老天荒。
只是如今再没有屠龙骑士,也没有骄傲的公主。
那年,连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愤怒而去,就在那间储物室里,在顾飞扬指控她勾引他时,在亲眼见到那样不堪的画面时。
她早该明白,灰姑娘只是童话故事。生命中很多东西,就如镜花水月一场空。
“二少爷,你回来了。”管家的声音在夜里清晰地响起。
安落猛然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从二楼的窗台往下看去,夜色微澜,冷风袭来。
“爷爷睡了吗?”夜色里的声音低沉有力,那人从车上下来,走向大厅,忽而身子顿了一下,目光如炬地抬头看过来。
安落一惊,缩回脑袋,身子紧贴着一侧的窗台,大气不敢出。
“老太爷和三少爷说了一会话后就休息了。”管家恭敬地说着。
“嗯。”
一片静默。
安落靠在窗台上,低低垂下眼,那样匆匆的一瞥,那人的身影隐在光影之中,深邃柔和的侧面一晃而过,如同远山中的一抹青绿,照亮微暗的天空。
顾柏雷,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