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云萝姑娘——庐隐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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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豆腐店的老板(2)

中午的时候,天空发现了老鹰般的飞机,一个黑点从那机旁抛射到马路上,不久就听见山崩地裂般一声巨响,马路便陷了一个大洞,一个逃难的妇人的左臂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只见她缺了一只臂僵卧在血泊中,其余的两个年轻男人头上也滴着血,但是他们顾不得疼痛连忙飞奔到田里,伏在一座土坟的后面。老人莫明其妙地望着这一出流血惨剧,但同时他却意识到这就是开了火的现象;可是那几个并不是兵士,为什么他们也得不到安全呢?!

老人正在疑思的时候,接着又是轰的一声,震得豆腐房的窗子、门都擞擞地抖了起来,这使老人不得不躲在墙角里。午后晴明的蔚蓝天色,仍从窗缝里露了出来,而老人却不相信他还活在人世,他疑心适才是被可怕的梦魔所戏弄,他伸了伸那健全的两臂,从墙角里站了起来。外面似乎已经安静了,隐隐却听见有人在啼哭。真怪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老人按捺不住他的好奇心,用力把柴门推开,站在门前,天上轧轧的飞机声已完全没有了,仰视天空,云色正非常的鲜洁,在那上面绝对找不到一些可怕的痕迹。于是他把他的视线转到地平线,呀!一个破裂的洞穴,如同张着口的猛虎,上面满染着鲜红的血,两个男人,扯下衣襟互相包裹颈上的伤,同时在田地里挖了一个不很深的土穴,把那个面色惨白缺了一只左臂的妇人的尸体,抬放在土穴里,一面流泪,一面用土掩盖。老人静默的看着他们工作。不久那两个受伤而且疲倦的年轻人,正预备着离开这里。老人好像从梦里醒来,他向天空嘘了一口长气,高声喊道:

“喂,哥儿们,你们不能就这样往前去呀,你们受了伤应当休息呢!来,到我店里,我给些治伤药你们吃,然后再吃些豆汁,再走……唉,你们是不幸呀!”

那两个年轻人,呆看着老人,由老人慈爱的面容神色,把他们从悲伤中疼痛中唤醒了。他们流着泪,走到老人的店里。老人把他们安置在他的木板床上,从箱子里拿出两颗红色的丸药,给他们吞下,同时又把他们浸透血迹的包颈布褪了下来,上了些止血的药粉,找了干净的布,重新包扎好。两个年轻人露着非常感激的眼色望着老人。老人让他们睡下,自己到灶头添了火,把新鲜的豆汁烫热了,叫他们喝。两个年轻人经过老人的救治后,神色安定得多了,于是老人问道:

“你们住在哪里,……死的妇人是你们的什么亲属?”

年轻人中的一个回道:“我们住在镇上刘家大院,我们听得风声不好,打算把我的嫂子和些要紧的东西先送到上海租界亲戚家那里躲一躲……谁知走到半路却碰见了炸弹……嫂子就这样死了!”年轻人说到这里,两颗如豆子般的泪点又沿颊滚了下来。另一个年轻人——他的哥——更禁不住呜咽痛哭。老人这时的脸色火般的热着,一双老眼里满浸着泪水,筋肉隆起的臂和铁般的拳击着木板墙,愤愤地叫道:“这是什么世界!……我们这些小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两个年轻人听了老人的话,头便垂下来了,他们这时已被惊恐忧伤所压迫,他们没有勇气去想老人所说的话。——天色已渐近黄昏了,两个年轻人向老人告辞仍回镇上去。“嫂子死了,我们也不想到上海去,家里还有年老的父亲呢!……”年轻人中的一个向老人这样说。

老人依旧紧握着拳头道:“喂,你们就不想替你的嫂子报仇吗?……”

“报仇,我们那里有那个力量?国家养着几百万的兵都把东洋人奈何不得,难道我们就能……”

“咄……东洋人,他也是个血肉作的人,他也不是三头六臂,我们如果肯人人和他拼命,我不相信不能报仇雪耻……至于国家虽养了几百万的兵,可是那些人他们只为自己的荣华富贵打算盘,那里顾到我们小百姓的死活,……我们要救自己是靠自己去拼命呢!……”老人愤然的说着。

两个年轻人依然只呆望着老人,——仿佛老人是在发神经病。当他们离开豆腐店的时候,仍然是满心的莫明其妙。不过他们觉得这个老人对于他们很亲切,倒值得感谢的罢了。

两个年轻人走后,老人一直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转过那影壁的时候,老人才回身进来。

不久,夜已来临,万点繁星,依然闪烁于蔚蓝的天空。老人每夜晚饭后,泡好豆子,就安然地睡去;但是今夜不知为了什么,老人睡在床上,无论如何不能入梦,——当然他记念他唯一的儿子是一件事实,不过老人的心除了不放心儿子之外还纠绞着两种不能相容的意念;老人想起日间所遇见的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对于东洋人打死了自己的妻子、嫂子似乎再不想反抗,老人觉得这是有些可耻的,所以鼓励他们去从军。不过同时他想到自己唯一的儿子,现在开到前线,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地,又似乎有些懊悔当初不该叫儿子去当兵——那末现在他一定已娶得一房好媳妇养得一个孙子,使他老年的生涯热闹许多……夜里的炮声更紧了,连接不断的轰响,使老人的心纠成一把。

这样一来,老人不能安静地躺着了。他爬了起来,围着小小的磨房打圈子。不久鸡群又开始啼叫了,他勉强的镇住心神,把豆子倒在磨盘里,慢慢推动着那沉重的磨子。好久好久他不看见豆浆流到铅筒里去。这使他惊奇:从来不觉得沉重的工作,今夜如何变了常态。他跑过去挑亮了油灯,把他的粗强而隆起的手臂看了又看,臂依然是坚实的,有力的,但是为什么他推不动那磨子了呢!他的心立刻陷入懊丧的深渊中。他放下豆子不磨了,腰里揣了那历年存蓄的一百元钱,在黎明中开始他的旅途,他真是发狂般的想着他的儿子。他急急的奔上海来,炮声更清晰了,同时还夹着连珠般的机关枪声,这些声音都像针般的刺着他的心,他恨不得立刻飞到闸北,见他儿子一面。他走到上海时,太阳已从林梢移到地上将近午刻了。老人走到将近闸北的铁门边,恰好遇见推独脚车的王阿二。阿二惊奇而带忧伤的看着老人叫道:“老伯伯几时来的?”

“今早天才发亮时我就动身,方才到这里……怎么样,你看见我的儿子吗?……他现在……”老人不敢问下去了,他的心跳得非常快,两只疲劳而兴奋的眼,满网着红丝,瞪视着阿二,脸上充满了焦愁和渴望的神色。阿二咳了一声,嗫嚅着道:

“看见的,但是他受了……伤了!”

“呵!天!他受了伤了!你怎么晓得的。”

“我才看见红十字会的救护车载着他到伤兵医院去。”

“伤兵医院在哪里?”老人的面色有些惨白了。

“听说在海格路红十字会医院……我陪你老人家去看看吧!”

“好,就走吧!”老人拉着阿二向海格路奔去。

许多的伤兵睡在医院里,有的伤了脚,有的缺臂,还有一个兵被枪弹打伤了眼珠。医生和看护,正替那些伤兵在裹扎。老人同阿二跟着一个看护到一间病房里,见了他的儿子。老人全身战栗地站在他儿子的面前,他嘴里咕噜的道:“天呀,好惨!天呀,好惨!”只见他儿子的左腿和左臂都没有了,面色惨白的睡在病床上,不住的呻吟,见了他父亲,从他那惨白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轻声道:“爸爸!我打死了许多东洋人,真痛快!他们真没用!……”

“可是你也受伤了呢!觉得难过吗?”

“不,爸爸,不难过。你知道我们这次打仗,是为中国争光荣的,东洋人想不到中国还有爱国的男儿,这一来也让他知道知道中国还有人呢!……”这一个少年的排长脸上充满了笑容,他忘记了他的腿和臂的痛楚。阿二和护士们不知不觉也都向他微笑。老人把头转向窗外,过了好久,他走近他儿子的床前,抚着他的额说道:“好孩子!你真是爸爸的儿子!”老人欣喜的泪滴滚到他儿子的额上,同时他又走到其他受伤的兵士面前,用亲切尊敬的眼光遍视了他们。当他出门的时候,他把腰里带着的一百元大洋,郑重的递给护士道:“请您把这钱收下,给那些勇敢爱国的兄弟们买些应用的物品吧!”护士接过这一百元钱,不禁滴下泪来。

阿二拍着老人的肩道:“唉!这真痛快!……”

访问的时候停止了,老人和阿二从人丛中离开了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