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区域叙事的另一个特点是叙事转换,老人的智慧是草原叙事的主线,这个主线通过知青们的认识一点点展开。知青们围绕这个主线对老人的智慧进行演绎,他们起到证实毕利格老人的生态智慧可信性的作用,并且表达了文化多样性共存对可持续生存的重要性,“要是蒙古民族接受了汉族农耕文化,把蒙古大草原开垦成大农田,那中原的华夏文明可能早就被荒沙吞没了,赫鲁晓夫就是想用大俄罗斯的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来征服哈萨克斯坦的游牧文明,结果怎么样?竟然把世界少有的一大片优质草原征服成了沙漠…。”(127)任何一种文明无论多么先进都是相对而言,相对某一民族、某一地区而言。用一种文明同化整个世界的各个区域对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而言意味着什么?目前人类所面临的生存危机已经在回答这个问题。“天下从来都是大命管小命,天命管人命。天地没命了,人的小命还活个什么命!”(189)草原人关于草原是大命的信念充分表达了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哲学思想。自然的大命具有区域性,草原是大命,森林是大命,河流也是大命。人类无视自然的大命,无论多么强大的文明也无法保住人类的小命。
圆圈
“在草原上,太阳旁边会出圆圈,月亮旁边会出圆圈,牧民在远处打手势让人家过去,也是用手划大圈。这个圆圈真像一个神神怪怪的信号”(59)这个信号在草原叙事中,表达古老的象征,表现出草原人的信念,其圆圈的逻辑轨迹,寓意草原的生态循环。“人们对生态的所作所为取决于他们怎么看待他们自己与周围事物关系。人类生态学完全以人类关于自然与命运的信仰为先决条件。”(LynnWright,Jr.,1996)圆圈的信念是生生不息永恒的信念。永恒的条件是每一个物种都能在各自的位置上实现各自的价值。每一个物种独立的价值实现各自的目的性,即生态循环中各自的用度。如康门纳归纳的第二个生态原则,“每一件事物都有一个去处”。“狼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狼没了,草原也保不住。”(77)而狼太多了就会将草原上的牛羊吃光,人也活不成,草原也保不住,“蒙古人也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没有草原,就没有蒙古人,没有蒙古人也就没有草原。”(77)圆圈意识维系着草原人与狼的关系,圆圈意味着草原万物同在一个空间,共同经历生命的生死循环过程。人与狼都是草原的保护者,彼此之间的平衡是草原及草原万物正常循环的条件。所以毕利格老人也打狼,但不是以敌对的态度,以斩尽杀绝的刻骨仇恨的态度打狼。他在对狼与草原、人与狼、狼与羊、羊与草的关系叙事中表达了深刻的生态学思想,狼吃羊为护草、羊吃草为养人,人打狼为维护草原的平衡。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少,任何环节都不能被破坏,草原的圆圈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圆圈。每一环都在下一个环节中起到重要的作用。平衡维持循环,而节制保持平衡。草原叙事向我们展示世世代代草原人在节制中维系草原生态平衡的智慧。在草原的游牧经济中存在着潜在的生态智慧与原则;“野物多了就多打,野物少了就少打,野物稀少了就不打。这样打了千年万年,几乎年年都有得打。”(333)草原的生态智慧与原则就是维持生命的生生不息。在圆圈的信念中生命的意义与不断延续联系在一起。与圆圈信念相反,现代文明是一种直线发展的文明,在直线发展过程中,前进的速度是一个重要的信念,在现代文明中,生命的意义与速度联系在一起,而速度造成对时间的挤压,于是永恒的信念被速度取代。而人类文明创造的速度将人类带向何处呢?地球的演化经历了漫长的45亿年的过程。漫长的演化形成了万事万物互相适应与协调的平衡状态。对速度的追求将打破适应与协调的平衡,失去平衡,地球乃至人类自身的生存就会面临危险。
居的观念
“居”在思考人类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以及人类生存位置与意义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海德格尔借赫尔德林的诗歌提出“诗意的栖居”,其中的“诗意”是哲学层面上的人与自然合一,栖居则以大地为家,“诗意的栖居”表达美学意义上在地球上的快乐生存,与技术文明对自然的机械占有与改造相对立。在《狼图腾》的区域叙事中,毕利格老人对居的叙事更具体地表达了草原人与自然合一的原则与智慧,与海氏的栖居观念互为阐释。
“在蒙古草原搞定居真是瞎胡闹。农区来的人不明白草原,自个儿喜欢定居,就非得让别人也定居。谁不知道定居舒服啊,可是在蒙古草原,牧民世世代代都不定居,这是腾格里定下的规矩。就先说草场吧,四季草场各有各的用处。春季接羔草场的草好,可是草矮,要是一家人定居在那儿,冬天下大雪把矮草全盖没了,牲畜还能活吗?冬季草场靠的就是草长得高,不怕大雪盖住,要是一家人定在那里,春夏秋三季都在那吃草,那到冬天,草还能有那么高吗?夏季草场非得靠水近,要不牲畜都得渴死。可是靠水近的地方都在山里面,定在那儿,一到冬天冷得能把牲畜冻死。秋季草场靠的是草籽多,要是一家人的牲畜定在那里,啃上一春一夏,到秋天还能打出草籽吗?每季草场,都有几个坏处,只有一个好处。游牧游牧,就是为了躲开每季草场的坏处,只挑那一个好处。要是定一个地方,几个坏处一上来,连那一个好处也没了,还怎么放牧?”(334)
在这段叙事中,我们可以看到,草原人的居以草原生命为中心。草原人恪守草原是大命的原则。草原的大命以四季的变化为其生命的节律,草原人协调自己的居以适应草原的节律,协调的目的很明确,保护草原的优势、避开草原的劣势。人的居与草原的生命形成有节律的变动,节律的变动确保草原整体生命的健康循环,整体的健康循环保证人类个体居的平安与长久。草原人的居剥离了占有的观念,表现了舍弃的智慧,知晓草原运转规律的智慧。苦的体验与舍弃的智慧共同铸造对腾格里的信念。劳伦斯·布依尔提出“舍弃/放弃的审美”是环境文学的目的性体现。它既包含物质层面的舍弃,也包含个体自治层面的舍弃(LawrenceBuell,1995)。《狼图腾》的区域叙事更倾向于智慧层面的再现。没有草原哪里会有草原人以及牛羊牲畜的生存之地?草原破坏了,邻近区域的生态环境也会连带受到破坏。草原人的居以生态为中心,其大智慧在于将人类个体的生命置于生态整体生命之中考虑。
叙事的语气是不安、焦虑甚至愤怒。假设句“要是…那…还能…吗”含有双层忧虑。第一层表达早已形成的整体生命体验与认识受到威胁的忧虑,第二层表达对打破这种整体生命规律必然带来的后果的忧虑。这样假设也表达出两种不同文化的冲突,隐含对无视多样性的平等共存原则,以一种文化压倒另一种文化的愚蠢行为的愤愤不平情绪。
与毕利格老人的居的观念相对立的是“流散的居”与“殖民的居”。流散意味着远离故乡,流散的人对流散地缺少对故乡的情感与亲切,但是却将在故乡形成的定居观念渗透进流散地,流散的人居的观念对区域特有的居的观念形成一种冲击力量,逐渐消弱甚至破坏区域特有的居的观念。殖民的居是一种权力行为,直接构成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冲击。而殖民者对区域的生态环境没有任何的感知与认识,文化的冲击逐渐打破区域整体生命体系的文化。面对外来农户包顺贵全然不顾草原自身生态规律以上压下的权利行为,乌力吉一连说出了草原上十几个怕,“怕踩、怕啃、怕旱、怕山羊、怕马群、怕蝗虫、怕老鼠、怕野兔、怕獭子、怕黄羊、怕农民、怕开垦、怕人多、怕人太贪心、怕草场超载,最怕的是不懂草原的人来管草原……”(149)“流散的居”与“殖民的居”都以权利与力量为特征,欠缺生存智慧。他们将现代文明发展的权利与力量传达到各流散或者殖民地区,湮没区域的生存智慧。
在第十章,当毕利格老人讲述打狼要有节制,因为“打狼是为了护羊护马,可是护草原比护牛羊更重要”(96)时,问陈阵信不信他讲的道理,陈阵连连回答,“我信,真的信”,接着讲述了生态学中最普遍的例子,澳大利亚的兔子成灾的故事。《狼图腾》的区域叙事凝聚三种叙事声音,构成了叙事中生态智慧的可信性。一是草原人以草原为大命的叙事声音,二是环境意识强烈的作者本人的叙事声音,三是生态学的叙事声音。三种声音互相呼应,时而合为一体,时而相互证明。这与作者本人生活与知识体验分不开。作者在草原插队,与草原人朝夕相处,认识到草原人与草原合一的生态智慧;作者插队后返回北京,二十世纪末的北京遭受了严重的沙尘暴,加之,作者阔别几十年后重返草原,看到草原日渐沙化的景观,让作家更深刻地认识到草原人保护草原生态系统的生态智慧;作者学习的生态学知识使他更加坚信草原人的生态智慧。
结语
现代科技的发展极大地推动了人类文明的发展速度。伴随着速度加快,出现了严重的人与自然不平衡关系,不平衡关系导致人类生存的危机。危机的现实不能不令人反思人类文明发展中认识世界的智慧,也呼唤人类重新认识在地球上生存的智慧。环境文学,如《狼图腾》,通过区域叙事主体的再现,通过几种声音聚合在一起的叙事,重新将体验的生态智慧展现出来。体验的生态智慧从步入自然环境整体,融入自然环境整体的节律,与自然环境息息相关的生存中得来,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是几近丢失,但还可以寻回来的财富。生态哲学家安·纳斯在《生态学,社区与生活方式》一书中提出,“要鼓励读者寻找各种途径,发展与叙述以他们自身背景与方法回应自然绝对价值的直觉”(ArneNaess,1989)。环境文学的区域叙事蕴含并表达了“以他们自身背景与方法回应自然绝对价值的直觉”,为经济、文化的可持续发展性提供可资利用的智慧资源。经济、文化发展在特定的地区展开,经济、文化的发展与特定地点的关系不能只是围绕人类利益展开的关系,而更应该是围绕地区可持续健康存在展开的关系。人类在特定地区的可持续生存是人类经济、文化发展的基本的也是必要的目的,地区的可持续健康存在是人类利益的基本的也是必要的条件。没有这个条件保证,就达不到任何目的。因此,环境文学的区域叙事展现的生态智慧对地区经济、文化可持续健康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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