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转角处,她擦肩而下,过了两步我还是顿住了,转过身来,轻轻地叫住她,梅老师,你好。
她是我学生时代的偶像。黑发齐肩,端庄清雅。白皙的面庞,眼镜下遮不住的柔和睿智的光芒,举手投足间,能读出诗歌般的美好和飘逸。最令人倾倒的是她说话,播音员一样标准的发音,婉转悦耳。我常沉醉在她的课堂上,听她轻启朱唇,如山泉潺潺,整个人散发着空谷幽兰般的风神。
可眼前的她,却像是一件从废物堆里翻出来的古董。(我真不忍用这个比喻来形容)拖沓的穿着,古板的发式。斑痕点点的脸上写满了沧桑,她的眼神,游移不定地躲闪着。这样的人会淹没在嘈杂的菜市场,怎么会出现在高等学府的课堂上呢?十几年的光阴怎么就让一位气质女性变得如此不堪呢?那样空灵温润的一个人被抽空了精气神。美似昙花一现,烟花易冷。一连几天,她从我的窗前飘过,同样的打扮,木偶一样。我犹疑着,从别的同学口里得到证实,却一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叫她一声。我怕的是什么呢?
她站住了,含糊的答应了我一声,匆匆下楼,有落荒而逃的意味。我注视着她的背影,心里发出一点一点碎裂的响声,青瓷一样的碎裂。
原因很俗套:婚姻不幸。
流水落花春去也。这些玉一样的女人啊,也过不了情这一关,永保不了自身华美的光泽。情能穿金裂石。才华绝代如张爱玲,没有情的滋润,仍兀自萎谢。
不由慨叹:世事无常,人生如戏。
往往,前半场光鲜亮丽的剧情里,竟埋伏着苍凉忧伤的结局。
白先勇笔下《游园惊梦》里的钱夫人蓝田玉,只因昆曲唱得好,一步登天成了将军夫人,风华翩跹,享尽荣华。在将军死后流落台湾,落魄凄凉。当她穿着过时的旗袍辗转去赴宴,孤独地站在别人家华丽的院子里,盛大的宴会上,还怎能唱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青春欢爱富贵,转瞬即空。繁华已歇,春梦无痕。
《红楼梦》里那个精明能干的女强人王熙凤,机关算尽,烜赫一时,最终也没逃得了被裹进一张破席的凄惨命运。想到昔日的荣光,她定是死不瞑目吧?正如歌词里唱的“忽剌剌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花腾日喧的大观园内外,有多少伤心人?
人生原是一场戏,千万不要以为锣鼓喧天里,就通窥了后半场的玄机。我们谁又能料到最后一节的剧情,谁又知道以怎样的姿势走下舞台。
但是大幕已徐徐开启,你方唱罢我登场。前见古人,后有来者,依然会有独怆然而涕下者。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歌里也唱“女人如花花似梦”。是不是指,在挣扎中开花,在花开后凋谢,梦一般的飘渺。
生为女人,或许,我们做不到苏轼“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洒脱,也做不到李清照“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慷慨。且只有握住当下,握住一寸寸的云淡风清,储备些勇气和智慧去应对岁月的冷寂。不至于荒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