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有梦,有痴,有华年……
癸巳年,暮春时节,到婺源。
敲下“婺源”百度的时候,跳出来的先是“无缘”。心下一凛,是否昭示或者预言着什么。
我是个唯心的人。我信万物有灵,我信玄奥的因果,我信冥冥中自有定数。我信,生命里遇到什么人,走过什么路,是早有安排的。而现世,依然懵懵懂懂地沿着既定的路径,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迎接一个个乍逢的悲喜,在陌生的风雨里经受洗礼。
我当然不信,和婺源无缘。这不是天机泄露,只是不值一提的谐音。在我现代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古典的灵魂。那么,在这个水墨乡村现代版的桃花源,我该是如鱼得水才对。
果不其然。
第一站是晓起。一个简洁明快的地名。婺源的每一处地名都毫无悬念地浸染着文化的气息。而婺源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又会让人一跤跌倒在远古的诗情画意。
这里的每一条巷弄,都会把我给迷死的。
像是行走在古代的艺术长廊。古色古香的徽派建筑,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让我们目不暇接。一边走一边感叹,恨不能把这里的一切据为己有。原谅我这小女子,耽溺于美,会生出大盗的贪心。檀木手链,木梳折扇,玲珑玉石,精雕木柜,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古玩,就这么随意地摆放在墙面斑驳的屋檐下,后面坐着姿容闲淡的老人。有人,不紧不慢地在一口铁锅里用手炒着茶叶。路过一个卖香樟木的摊位前,我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好香啊!年轻的摊主一激动,抡起斧子,劈下一块木头,大声道,送给你,就冲你这么识货。一女友眼馋,一路见到就嚷着好香,一摊主听了,抡起斧子,劈下一块递过来,女友大喜,仰面问:可是送我?答:给钱!一行人笑倒!初相见,婺源就给了我扑面的率性和亲切。
抵达江湾,暴雨如注,陷入车中。忽而雨住天晴,碧空如洗,山峦滴翠。让人诧异上天如此的厚爱和美意。文联倪主席从容一指,我天上有人。让人不由绝倒。自然之间,人总能轻易还原本色,放纵一下真性情。一路游目骋怀,触摸历史和人文的痕迹,穿越于画里人家,感受自然的和谐静美,历史的幽奇深邃。深幽典雅的旧时光,雕刻在木纹上,镶嵌在砖石里,让告别了喧嚣的都市里的我们,好像隔离了红尘,在此沉沦。
却欢寡而愁殷。越往里走,越感到无能无力。面对美,我时常有这样绝望的感觉。眼前契合灵魂的古老佳色,竟化为心里的凄迷山水。毕竟是凡夫俗子,哪怕在这片天籁之地,依然放不下一些痴心杂念。
忽然很想,停下来问一问:
能否,我们留下来,不辞长作婺源人?
恍惚听到一声轻笑:
你们只是看景人。过客的眼光是审美的,把面前的一切染上诗意的色彩,走马观花地打量一下,在视觉的冲击和叛逆城市的想象下,去描绘这就是世外桃源,臆断其不食人间烟火。连那与世隔绝的孤寂,都可以拿来构建成美。如若朝夕相处,是不会把这地方当成景观的。看到的,不一定是景,也许是苦,是闷。就像流泻的清泉,埋伏着浑浊的泥石流,茫茫的林海,潜藏着毒蛇,连那青葱的茶树,也勾连着劳累的身影。
可是这里,拥有被你们源源不断来游览观赏的资源,能够用来安放疲惫不堪的身躯,抚慰千疮百孔的心灵。但一切只是暂时,因为即使有这样天人合一的灵秀之地,也无法承担你们长久的荒芜和寂寞。浸淫在尘世里的你们,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你们太容易构建和想象美好,要知道很多美好,只能用来远观;美好,有时靠贫瘠的想象,来维持生存……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
缓缓打量着古村落,古民居,居民脸上漠然的神色,让人多么艳羡。他们,和这里才是真正地生长为一体的。风景都在外人的眼光里。而就是这样的云淡风轻,从容淡泊,才让人心飞意驰。
许是宽慰一下我凌乱的心思,婺源,很快赐予我幸运和祥宁。思溪延村,一间深宅大院,堂屋中间放一大水缸,满满一缸水,缸底置一圆口小壶。围观人向水里投掷硬币,投中壶里,即奖励一枚银元。众人摩拳擦掌,纷纷投之,未中。我取出一枚硬币,随手放入水中,缓缓落入壶心。四下哗然,一片艳羡。让司机兼摄影的诗人孤城,慨然奉送一顶“吉祥娃娃”的桂冠。我展颜一笑,暗忖:发乎真性情,投之无机心,自然者,天成。爱怨贪嗔,在这里逐渐融解,获得自然的感应。
宿在李坑。茶馆酒肆,粉墙黛瓦,马头墙下,红灯笼悬挂,野渡无人舟自横。在李坑,一杯粉红的杨梅酒,让人动了赴醉之念。远山沉静,云气苍茫,在木格楼上,几个有缘人,卸下所有的包裹,坦然相见,薄醉浅吟。让人无端感怀:一切遇见,都是机缘凑泊,一切机缘,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成全。门前花木,纷纷开落。
夜雨叮咚,在窗外不倦地弹奏。从宋朝一路迤逦而来,越过云岚、松涛,落到这红灯笼摇晃的小镇。小桥流水人家,流水潺潺,廊木桥头,我是哪一朝的女子呢?撑着纸伞,茕茕而过?怀着清愁,轻弹箜篌,还是守着青灯古卷,书香里流连。
“客官,可要住宿?”“温一壶状元红,几两银子?”这样的情境里,我们的对白也该自然而然,随着时空置换。
黄村百柱宗祠。细雨从天井中落下,我站在构架宏丽的庭院间。在菲菲细雨中,在大山深处,在这栋大院落里,流光碎影里,我忽然看到了,听到了什么,像一种召唤,又像是温柔的絮语。让我的心莫名地颤栗,细微地疼痛,还有隐隐的敬畏。似乎,我进过此门,这里,有我留下的痕迹。这雨,带来了连接时空的气味,让我倏忽之间,有确切的前世今生之感。周围很静,空无人声。木雕的高敞的门楼,廊壁,静静地注视着我,带着凛凛然的金石之气。
好似看到前世的我,款款而来。梳着发髻,斜插玉簪,着青袄素裙,从木质的窗下走来,和颜侍立在一边,和我素颜相对。在这间巍峨的祠堂里,一个清幽的女子怀着深情,美意,和忧伤,温和的,悲悯的,望着我。还传来轻轻的叹息,如烟如雾,笼罩着我。我确信,我来过这里,走过两边的回廊,站在这高堂广厦间,回眸过,叹息过,透过这丝丝洒落的雨。我在那一瞬迷离,迟疑,甚至有异样的恐惧。我轻触到了生命中某一页,却不敢打开。一种神秘的飘忽的感觉,在那一刻恍惚又强烈地注入我的心中,冥冥中,我应该感应到了什么,这种感应里埋藏着启示和发现。在这一刻,在这间祠堂里,我应该碰触到了自己生命中的一页密码,一种来自生命深远处,灵性的呼唤。
婺源,我和前世遇见。我来过,又将离去,继续在红尘里漂浮……
归途,温婉的王主席询问“婺源”名称的来历。大家怔忡,一时无语。倪主席打开手机,索性上网查个究竟。他轻声念道:婺源,婺女之源。婺女星座,为二十八宿之一。“婺”字的上半部由“矛”字和“文”组成,下半部是个“女”字,合起来的意思是“文武双全的女子”。唐开元二十八年正月初八日婺源置县时,恰好婺女星座在唐朝京城长安的东南方向出现,唐玄宗钦定此地地名为婺源,其意为婺女之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美丽勤劳勇敢坚强的婺女的家乡。又笑问:说的可是你们?
哦,莫笑我痴情。一次相遇,便知与婺源不是无缘,而是缘定三生。我把婺源,认作我的原乡了。
陷落在红尘深处,我们常常找不到自己。需要一片山水,来把自己认领,让自己获得暂且的休憩,整装再发。明天,继续在尘烟里接受熏烤,面目全非。
可是,婺源,我希望,再去时,你依然能一眼把我认出。我不是过客,我是你前世今生的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