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这一个现在的穷境,连想行动一步都没有余钱的穷境,是顶顶不好!”
余均等赵哲侯夫妇下山去后,又是和往日一样的发起牢骚来了。
窗外面是清淡的秋空,和迟迟的日脚,湖面上也有几只游船,在那里享乐这初秋的午后。
山上寺里,除了西面晒台照进来的几块太阳之外,什么响声动静都没有,只让余均一个人在那间面西南的房屋小床上高声独语,这时候似乎连左右繁茂着的草间树里的秋虫,都停声不响了,在愤人怨世,哼哼鸣不平的,只有余均独自一个。
“我何尝不会奋发?我何尝不想努力前进?可是现在的一个穷境,这一个进退不得,移动不来的苦况,教我有什么法子摆脱呢?”……“哼,学学他们、学学他们!……放你娘的屁,你这浅薄的臭肋骨,你晓得什么?你难道想教我也去挖出良心,剥下面皮来做人么?哼,学学他们!”
这一段牢骚里所说的,“你”,是赵哲侯的夫人。余均平时总抱有一种偏见,以为女人都是浅薄的。圣经上说,女人不过是从男子胸前掏出来的肋骨做成的,所以他骂女人的一个名词,就叫作臭肋骨,意思是腐臭的肋骨。赵哲侯夫人,虽是他毕生唯一的爱人陈金凤的姐姐,但由他看来这一位赵夫人的浅薄,却同别的女人是一个样子,不过金凤可是不同,金凤却并不是这现实世界——尤其是现代中国社会上的一个生物,“她简直是一位天神,是一个理想的美的化身,那里能和这些臭肋骨在一道讲呢?”
可是理想中的天神,已经死去了,而在他左右,日日和他接触着,日日看见和日日听见的,却仍旧是这一块千篇一律,在男子身上本来也可以没有的臭肋骨。使他尤其要觉得恼恨难过,简直要使他眼睛冒出火来的,却是她在像今天这样的时候,当她出去赴宴会或访朋友之先老说的那一句“学学他们!”
赵夫人所谓的“他们”,是指余均和赵哲侯在北京时代的那一批同学及两三年前在一道教书的那几位同事而说。现在,“他们的革命都已成功”,各在社会上献身手了。
(未完)※※※余均在学生时代,就是一个著名的怪物。自从进了北大的哲学系以后,同学们就晋呈了他一个名字叫作“康德叔”,系说他这一个人是由康德、叔本华两大哲学家合拢组成的。
他的容貌,看起来实在有点像那位厌世哲学家叔本华。头发是左右有两丛挂落的,颜色瘦削,色青而带黑,颧骨很高;眼睛异常的大,同金鱼似的突出在外面,但是是一双近视眼,嘴长尖出,远看起来,竟像一只猴子。他的身材倒并不短小,可是瘦骨肞?,常年不换的那件青皮长衫,披在身上,就像是一把收得并不紧密的洋伞,他的容貌,是这样地和叔本华的像片有点相合的,其次是他的脾气,习惯,和行动了。他平常不大开口,朋友简直是没有一个的;行住坐卧,不离开他的双手的,是从图书馆里借来的几册洋皮大版的哲学书。早晨六点钟起来,大便一次。洗面刷牙,读外国语一小时,早餐,上图书馆或听讲,午膳;睡半点钟,午后再去图书馆或听讲,四点到六点之间,大小便,抄书及记日记,吃晚饭,散步四十分,回来读书,到九点半睡觉。
这是他每日排定的功课表,一年三百六十日,连礼拜日也在内,图书馆不开的时候就在寄宿舍里读书,这一个日课,他从来也没有闲放缺欠过一日。而最奇怪的,是他的大小便,他在功课表上虽则是照一定的时刻排列在那里,可是旁人看了,总没有一个不歪了嘴背转了身想窃窃私笑起来——因为当了他那副严肃的面,是虽“谁”也不敢和他开一开玩笑——而他哩,却行之若素,到了时刻,就跑到便所里去,一到便所,也竟会马上源源而下,并没有脱过一次空。所以正为他的这一种行动的刻版划一,面貌的严肃不苟,大家都说他是像康德,而“康德叔”这一个绰号,就成了他的最适当也没有的尊称。
康德叔像这样的在北大读了两年书,寒假暑假到了也并没有回家过一次,因为他家里父母都不在了,所有的就是一位已经分居的胞兄和几位堂房的叔伯。但到了他正修满二年级的功课的时候,他家里的大伯伯死了。几封快信和一个电报,就将康德叔催上了火车,不得不回家来过一个暑假。
(未完)
(原载一九三○年六月十四日、二十一日上海《草野》周刊第十一期、第十二期“中国现代名家作品专号”(上、下),据一九八九年四月浙江富阳《郁达夫研究通讯》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