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现代。
地方北京。
人物陈二老,年五十一岁(昆曲的师傅)。
李芳人,名妓,年十九岁。
老妈。
积水潭对岸,临水柳荫中一所清闲的小屋,乃李芳人养病之所。
中偏左壁上挂些精致的书画和箫,笛,胡琴,月琴乐器。正中悬一副泥金小对,是“芳草有情皆碍马,人间送别不宜秋”两句集唐元人诗的联语,旁有数行小字,乃题赠人叙述两诗句出处及与芳人离时情景者。房之正中置长方桌一,斜靠中壁左壁有沙发二,右壁窗前设安乐椅若干张,左右壁各有门一,内外上下置黄菊花若干盆。右壁墙上有大窗一,能看见半潭秋水及远处积水潭洲上野寺的红墙,并墙下水边的柳树岩石之类。更远处德胜门一带的城墙,隐约可见。窗上挂一鸟笼,内养芦花白黄头雀一。其他一切陈设简雅,不愧为首都名妓的起坐室。
是晚秋时候。午后的阳光,晒在窗外远景上。半角晴天,也从窗里看得出来。微风吹动鸟笼,鸣声时有所闻。
陈二老——清秀老人,嘴上下有数寸长须,戴古式大眼镜,穿紫青大布棉袍,黄色素缎旧背心。深坐右边安乐椅上,谛听左边沙发上芳人的低唱。
李芳人面色清瘦,身材中小,一双灵活的眼睛,表明她是个多情的女子。容貌与伦勃兰脱画的萨斯克牙约略相似。额上发直梳上。穿时式白灰哔叽的短袄,蓝黑花缎的背心和大脚湖色杭绉的裤子。伏躺在左边沙发上读曲谱,两手捧书,支着上半身。两脚朝上反跷,一双黑丝袜和一对紫红花缎鞋包着一双纤细的脚膀和一双细长的脚。
(抬头斜视二老)可是这样的么?(二老点头)对了么?那么让我来唱歌:(又低声唱)叹知交一时散休,到家中急难再游,猛然间泪流,猛然间泪流,可为甚携手相看,两意悠悠,肠断江南,梦落扬州,向晚霞江上销忧,还送送,怎迟留。(复抬头斜视二老)这曲儿也唱得对么?
陈(微笑)大致是不错,不过唱到携手相看的手字的时候,音还该放高一点,底下的相字更要高了。
李二老!这本曲谱,我就是恨它没有前后的说白,所以这是谁唱的,那是谁唱的,全辨不出来。你横竖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可能告诉我刚才唱的是谁讲的话?
陈这是六合周弁和田子华别扬州淳于氏的话。最好的朋友,在暮秋草木凋谢的时候,要分东分西的别离,你看悲哀不悲哀呀!所以周田二人唱的这前腔,是有无限的悲哀含在里头的。从“向晚霞江上销忧”起本来是三人合唱的,所以音要雄厚充实才行,我小的时候,曾听过福胜班唱的这出戏来,后场又好,唱工又好,这才是绝唱哩!
李怎么你们小时候流行过的昆曲,又会流行起来的呢?
陈听戏原是闲空人的事情,偏是闲空人的嗜好最容易变换,你看我们的衣服不是一忽儿变大,一忽儿变小,一忽儿行长,一忽儿行短的么?翻来覆去,都是因为那游荡人的易厌的心思在那里作怪之故,把那闲空有钱的阶级灭绝的时候,你试看还有什么流行什么复古没有?
李那时候还有谁来供给我的金钱呢?你岂不是也不能活着了么?
陈(长叹一声)唉,像我这样的老人,便死了也不算怎么一回事,可是你……芳人姑娘呀……像你这样的人(悲叹悔恨,一时并集),像你这样的人会沦落……唉唉,我不不……我不能讲下去了。
李你老人家又要哭起来了。我的沦落,又不是你老人家害我的,万事都是运命,我为着自家的身世,还不曾流过眼泪,倒是你来之后,诱我哭了许多回数。唉,人生的悲苦原是前生注定的呀?
陈(悲哀欲泣)芳人姑娘,芳人姑娘,你莫再讲下去了,莫再讲下去了。我听到你这一番言语,觉得更是伤心,唉唉,人生原做不得错事的,我苦得很呀!苦得很呀!
李我们不讲这些话吧,二老!前月你教我的那出《还魂记》
觉得词句还比这《南柯记》好些,唱也比这《南柯记》好唱得多。
陈(悲哀余韵尚在)那自然哩,你书也念过几遍,戏也听过几遍,还不容易么?
李(坐起来对二老)二老!我真不懂你那些学问是从哪里得来的,那本《牡丹亭》要不受你的一年教训,我哪里能念呢!你可能把你前半生的经历讲给我听听?
陈我不是讲给你听过了么?我自小就不愿意念书,从家里逃了出来,所以到如今老了,只能靠着教教你们姑娘们的昆曲吃饭。
李这话我已经听见过了,我终究不信你的话,你可能把你的真的过去讲给我听么?我们二人中间还有什么猜疑出来!我的自小的历史,不是都讲给你听了么?你还是怕羞呢,还是在疑我?
陈芳人姑娘你讲的什么话,我要疑你,还是疑我这老脑袋的好(以手拍头),你还说我在疑你么?芳人姑娘,你可知道天下有许多事情是讲不出来的!讲得出来的苦是假苦,讲不出来的苦才是真苦哩!芳人姑娘,人都说眼泪是悲哀的表征,不知内面包含着眼泪的微笑更是悲哀的表征呀!唉唉!
李难道世上还有比我更苦的人么?
陈芳人姑娘,芳人姑娘,你的苦是我,我……啊……啊……我……
李是你所难信的么?
陈(瞑目摇头)不不……不是的……!
李(悲寂的形容)你又要诱我流眼泪了。
陈啊啊!眼泪若能洗得净罪孽,岂不好么?(沉默。芦花白鸣声)
李(半似问人半似问己)我到此地来养病,怕已有两个月了。(以左手拇指二指量右手柄)可怜我的身体,还是瘦得这个样儿,我怕没有痊愈的希望了。
陈(更悲痛)芳人姑娘你讲什么话,医生不是讲过了么,叫你要把心放宽来,今天我讲了些无聊的话,又害你伤感起来,该打该打。又是我们每天出去散步的时候了,就从此出去吧,倒比在家里讲那些无聊的话有意思。(以手指窗外)你看天气多好啊!
李外边凉么?
陈怎么不凉,太阳一忽儿就要下山了,回来的时候别冻出病来,芳人姑娘,你快去换件衣服来吧。
〔李芳人自左壁门退。沉默少时。
陈(悲叹)啊啊!愈想愈觉得她是我的……(音忽低落,若自惊失言,忙以手掩口,伸首向左右望,探悉无人后复叹)唉唉,二十年前,我也是个红颜美少年,那一年乡试落第以后,我落魄江湖,哪一处不逛, 哪一处不游,偏在上海,为荇香留恋了四五年。到了第五个年头,我和她生的那小女孩正将满三岁的时候,她看看我的几十万家产已经荡尽了,就冷落我起来。唉唉,仔细想来,这也是常事,最后的那一晚我不该辱骂她的。她不是说月经刚来么?(静默……沉思……低声)像她们那样夜以当日的人,本来身体是同粉纸贴成的一样的,哪里经得起那样的痛骂,那样的毒打。唉唉!她那披散了头发哭倒在床上的样子,我到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我不料三个月之内我不到她家去,她就会死了,我那女孩儿就会被人家买了去的。我也于她死后离开了上海,飘流了这二十余年,过尽了丑恶的一世,也曾教过书,也曾作过人家的帐房,到如今老来却落得教人歌舞。唉,人生的变幻,真是无穷的呀,但是我终觉得她就是我的(又忽自觉失言,下二字却欲噤不能)冬姑!
〔李芳人换上了虾青缎子的棉袄从壁门入。
李你不怕冷么?
陈我的衣服是尽够了。
李我们就出去吧。
〔陈起身由窗外望,风声,德胜门远在斜阳里。
陈呀!风声渐大了,这可去不得,去了你的病又会加重,我们今天莫去了吧。
〔李芳人走近窗前往远方望去。
李好风景啊!像一幅什么图画似的。
陈(以手远指)你看那暮烟中隐隐浮着的青山就是卢龙山的支脉呀。
李这样一个大平原里,何以只有几丛疏疏落落的矮树?
陈北地苦寒,所以长不成茂林修竹。
李可怜我也是江南的一株小草,如今移到了这冷酷的北地里,也就不得不凋落了。
陈芳人姑娘,你何以又要讲这样伤心的话。
李我不晓得是怎么的,近来心里只觉得悲伤。看了这些秋来的草木,我就要想到人生的凋落上去。无论看见什么东西,都是如此的。譬如看看我养着的那芦花白,我就要设想到一天秋寒的晚上,它在月光底下,停在一株枯树上哀叫,严冷的秋风,使它的叫声发颤。它哀叫几声,吐几口血,就把头低下,掉在地上死了。我这样的想一阵,把自家的身世与它一比,就觉得悲从中来,每把它那小笼紧紧的抱着痛哭。前几天你从外面回来,不是看见了么?你还问我“谁抓了你的小鸟了么?”你要问我哭的缘因,我总是讲不出来。有时候我忽有一种想回南边去的热望,有时候我又忽想一个人到无人住的世界尽头去。然而再想一想,回南边去你有亲人在么?一个人到了世界尽处,绝无人住的地方不就是死么?我却又不得不流泪了。每回我看到这样辽阔的风景,我的想到世界外去的想头,就要抬起头来,要是你不在这里,怕我又要流泪了呢!
陈芳人姑娘,你应该知道,这些空想最伤人的身体,以后还须把心放宽些。
李我也是这样的想,但是无论如何,这些想头,总不能离开我。尤其是在睡不着的长夜里,我在床上看见月光冷悄悄的从窗缝里射进来的时候,心里就觉得非常落寞,若再听几声窗外的息索息索的落叶的声音,我的眼泪就要止不住的落下来。二老,我索性讲给你听吧!我看了你的样子,暗地里也在流眼泪的呀。(沉默片时)我去年在庆丰园初见你的时候,就注意着你,那时候你是跟了醉琼仙来的。我问了醉琼仙才知道你是她的昆曲的师傅。
我回家去也一定要学昆曲,后来妈妈被我吵不过就来请你,今年三月里,阿灵(爪子)走了,我家里就没有男人了,我就要妈妈请你到我们家里来住。妈妈虽不是我亲生的娘,但是因为我自小由她养大的,所以也很疼我。我讲的话,她从来没有一句不依的,因此你就于四月初头搬进来了我们家里。我正在想,那懒惰鬼走了,从此我们家里可以弄得好好的了,又谁知妈妈就会生病死的呢!(悲泣)陈(低头视膝,唏嘘之声)……〔暂时沉默,萧萧落叶的声音。
陈芳人姑娘,天晚了,怕伤了身体,我们歇歇吧。
李我真舍不得这画一般的风景,再站一忽儿吧。
陈你看那城下菜田中间有一个人在走路。
李这便是人生的一副缩写图呀!独自一个人在冷清清的长途,孤孤单单地多寂寞哟!
陈快看那灿烂的晚霞呀!多么壮丽,却又多么优美!
李我好像在做梦似的。
陈你老喜欢做梦的。
李因为梦里的情景比醒时更好呀。
陈嗳嗳,你正是识悲哀的年纪了,也怪不得你说这些话。
李这话怎么讲呢?
陈我们人类生在世上,无论男女必有一个发育很旺的时候。精神太旺的时候,世上的事情,若不能如我们的意,我们就要生出许多悲感来。芳人姑娘,目下你的心境也是如此的。
李嗳,也许是如此的,我目下的所谓不如意,就是妈妈的死和我自家的病吧。
陈不只如此而已,你现在还缺少一件最要紧的物事。
李可是钱么?我在班子里的时候,妈妈为我积蓄的也很不少,就是像现在一样的闲耍三五年,也很能敷用,我想最要紧的物事总不外乎此了。
陈(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李那么是什么呢。
陈我怕提醒了你的好梦,还是不说的好,将来不得不和你说的时候,再和你说吧。
李(默视二老)……
陈芳人姑娘,还是歇下的好吧,秋风冷得很呀,天也晚了。(陈挽李芳人向左壁门退,日已晚)李(停住)不如他们把我的寝床推到这里来,我们谈谈话,倒比一个人睡在房里好过一点。(向门里叫)谁在那边呀?
〔老妈持烛上,置烛台于桌上,室内渐明,窗外渐暗。
李请你把我的寝床推来。
〔老妈下,推寝床上。
李(卧下)二老!你老人家也在椅中歇歇吧。
〔陈移安乐椅于床边,坐下。
〔老妈双手捧药碗上。
〔陈起身扶李坐起,李饮药。
李谢谢。(复卧下)〔老妈携碗去,陈复坐下。
〔窗外雨声。
李外边在下雨么?
陈何以知道?
李寂静之中,好像听得见雨点的声音似的。
陈药刚服下,你安睡一忽吧。
李我觉得寂寞得很,不敢睡下去,好像一睡下去,就不得醒转来的样子。妈妈说过我的亲生母也是很年轻就死了的。所以我时常觉得死神一刻都不离我的门前,只等时辰到了,就要敲门进来似的。
陈这是什么话!
李二老!我寂寞得很呀!
陈我却不觉得寂寞。
李假的假的!我看你的面色, 是比我还更寂寞。
陈芳人姑娘,你且试睡一下看。
李我终不能睡,也不敢睡。像这样风雨萧条的晚上,我每觉得好像有不知道的人,要来催逼我到不知道的地方去的样子。
陈这是你的幻想!
李我有时觉得有一位白衣的观世音,同雪片似的飞舞到我的床前来,要我和她同去。或者有一位蓑衣草笠的老人家,擎了一盏灯笼,七绰七绰的走到我们门口来打门,连夜的催我回江南去。他似乎说,“江边有一只小船雇好了,我们乘这灯光的微明,就上船去吧!”远远的有犬在那儿吠,你听得出么?
陈我听不出来,这都是你的幻想。
〔沉默。风声。
李风声加紧了,我终觉得寂寞得很。(喀作)陈芳人姑娘,你心里可好过?
李唉,心里并没有什么难过,我只怪我生在这样大的世界,何以会一个亲人都没有?(泣声)二老!我爱你得很,我爱你得很呀,除你以外,我能爱而且爱我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陈(泪声)芳人姑娘!可是我的罪重如山,不是值得你爱的人啊?……不要再讲这些话了,我我我我我真难受啊。
李我也难受得很,但是不讲闷着更是难受。
陈我们人类,本是孤独的,一个人生下地来,就不得不一个人还归地下去,孤独便是我们的命运呀。
李我不信的,我怎么也不能信的。这样大的世界中,我想总有许多不孤独的人在那里,唉,可怜我的双亲早故了。(泣)陈(亦泣)芳人姑娘,芳人姑娘,我有一句话问你,你的乳名可是冬姑?
李喔呀!你怎么会知道的?
陈(惊讶)是么!是么!唉唉!
李二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乳名?
陈嗳,我仿佛听人说过似的。
李你问他干什么?
陈不干什么,我不过问问你看,想把你的思想引到你幼小时候的回想里去。
李儿时的记忆,觉得是很近也觉得是很远的样子。我还记得三四岁的时候,有一位很温和的老先生,常给我糕糖果子吃的,我现在想起来,觉得他还在我的面前一样,现在不知他在不在上海了,我真想回南边去呀。
陈待你病好了,我们同回南边去吧,莫多谈了,你睡吧。
李你也睡吧。(沉默。芳人睡去,陈二老轻轻起立,步至窗前)陈(幽幽的独语)啊啊,可怜我明知她是我的冬姑,却不能认她,……认了她,使她知道自己是我们的罪恶的结果,使她知道种种丑恶的现实。啊啊!这是何等痛苦的事情啊!……可是……难道我们人类应该是互相隔绝,不得不与孤独同入墓下的么?啊啊,人类的运命啊,老后的余生啊,我觉得世间万物,都带着这夜间的灰色似的。……幕下一九二二,十月三十一日。
(原载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三期,据《达夫全集》第三卷《过去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