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创造日本:1853—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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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言:东京奥运会

1964年,日本回归世界舞台,战后那段饥馑、耻辱和持续至1952年的被盟军占领的岁月终于画上了句号。随之而来的是被称为经济奇迹的繁荣年代。就正式的政治层面而言,日本早在1951年就已作为主权国家重返世界舞台,因为是年9月,时任内阁总理大臣(首相)的吉田茂同日本过去的敌国美、英、法等国(不包括中国和苏联)签署了《旧金山和约》(Treaty of San Francisco,又称《对日和平条约》),但1964年奥运会落户东京让这一年的秋天成了日本隆重庆祝其和平改造和战后民主复兴的绝佳契机。日本再也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战败国了,而已然重获世人的尊重。历经数年的大兴土木,修建起高速路、体育场、酒店、下水道、轻轨和地铁后,东京准备以一场主题为爱、和平与体育竞技的盛会来迎接全世界的瞩目。

10月10日下午,人们坐在丹下健三[1]设计的崭新体育场内,看着九十四个参赛国的运动员入场,一一经过观众席。美国代表团头戴牛仔帽,日本健儿则一袭红色运动装。坐在皇家包厢里的裕仁天皇向全世界友好地挥手致意,八千只洁白的和平鸽振翅翱翔。对于任何经历这一幕的人而言,当他再回想起1933年日本愤而退出国联,并于1940年加入轴心国妄图与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一起瓜分世界的那段往事,想必会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满洲国”、南京大屠杀、偷袭珍珠港、巴丹死亡行军、冲绳战役和马尼拉屠城——所有这一切此刻似乎已成过眼云烟,报纸上每天都会刊载成千上万日本人投书的小诗,抒发他们内心的喜悦。一位淳朴的日本人感慨道:

一面又一面,总共九十四面国旗,

当中一些指不定还曾相会于沙场。

这首诗之所以引人注目,不是因为其文采有多斐然,而在于作者用了“指不定”这一古怪的字眼。但正如爱德华·塞登斯蒂克(Edward Seidensticker)所言——我在本书中也会援引他的著作——这或许可以理解为“日本人习惯把话说得含蓄一些的特点”。

到了1964年,广岛原子弹爆炸业已成为日本战时受难以及后世和平主义思潮的主要象征。奥运会开幕式上点燃奥运火炬的正是出生于原子弹爆炸当天的一名广岛青年,这样一来可以表达出日本的和平意愿,二来或许还可以反映出日本的苦难历程,当中夹杂着一丝自怜。圣火点亮时,日本自卫队的战机飞越东京上空,怀着由衷的和平畅想,在空中画出奥运五环的形状。

凭借友好的姿态和高效的组织,日本人令全世界刮目相看。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力求万无一失。日本人同时也是奖牌大户,摘得十六枚金牌,仅次于美国和苏联。日本人很看重体育比赛的成绩,有时或许执着得过了头。两位日本运动员——分别是马拉松选手圆谷幸吉和女栏健将依田郁子——因为辜负了国民的期待,后来相继自杀。可怜的圆谷在跑进体育场时还排在第二位,但就在即将冲线前被一名英国选手超过了。这一幕令在场的东道主观众目瞪口呆。蒙受奇耻大辱的圆谷最后虽摘得铜牌,但并未起到多少安慰作用。

日本人素来很在意自己民族在世界上的地位,对他们而言,竞技场上的胜利可以抚慰战败的记忆。20世纪50年代期间,一位名叫力道山的彪形大汉在摔跤场上连连取胜,多少安抚了日本人受伤的自尊心。力道山的比赛似乎总有规律可循。面对身材高大、往往大打出手且通常来自西方的对手,刚上来几个回合,力道山总处于下风,但逐渐地,在心中富士山的激励下,这位日本好汉会爆发出一腔义愤,虽体格较小,但最终会以弱制强,战胜大一号的金发家伙。

不过,提到力道山,有几件事不能不说。首先,他的原籍其实是朝鲜,官方对此刻意保密,但并非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其次,职业摔跤尽管别开生面,但缺少了诸如相扑、剑道和柔道等传统搏击术的那份神韵。再次,举办奥运会这一年力道山已不在人世,在此一年前,他在东京一家夜总会被一名暴力团成员刺杀身亡。是时候让日本人用更传统的姿态施展他们的气力了。于是,日本奥组委动用手中的特权,新增了柔道这一奥运比赛项目。

撇开日本人有望在本土项目中争金夺银这一点,选择柔道还有一大好处:能体现以柔克刚。柔道讲究的不是体型大小或肌肉力量,它的内涵要丰富得多,甚至有几分精神力量的意味。要想打败对手,得靠耐心、迅速的反应和绝不轻举妄动,因此,小个子用巧劲可以战胜比他壮得多的对手。不同于摔跤或拳击,柔道所需要的精神力量可是习惯了粗蛮打斗的西方人万万不可能具备的。换言之,柔道能体现出日本文化和日本气概的优越性。

为了强调这一点,日本人除传统的重量级、中量级和轻量级分组外,还设置了一个无差别组。无论体格大小,任何挑战者均可参赛。日本方面,这块金牌的有力争夺者是神永昭夫,他是个技艺超群的冠军选手,有着日本人当中少见的魁梧身材,不过跟身高6.6英尺、体重267磅[2]的巨人荷兰冠军安东·吉辛克(Anton Geesink)一比,就相形见绌了。即便如此,神永也赢定了。这一战的价值,足以抵得上力道山在职业摔跤场上战胜金发“低等人”一百次的战绩。

比赛定于10月23日,奥运会落幕当天。多达一万七千名观众涌入东京市中心的日本武道馆,想要一睹神永为日本奥运会献上的压轴大礼。在日本的各个城镇和乡村,人们聚拢在商店橱窗周围,通过电视观看比赛。谁都不想错过这场好戏。数以百万计的人走上街头,支持神永。他宽阔的肩膀现在要扛起整个日本的荣耀。当天连国会都休会了。有着拳拳爱国心的社长们确保在自家公司每层楼都摆上一台电视机。人们给报社寄去赞美神永的小诗。就连天皇都会亲自观赛。

起初的十分钟里,日本人和荷兰人难分高下。神永攻而吉辛克守。两人都紧盯对方脚下,试图预判下一步动作,仿佛在用身体对弈。忽然,吉辛克向前猛扑,体型巨大的他居然出奇地敏捷,一把将神永按倒在榻榻米上,并死死压住后者。日本冠军拼命挣扎,试图抓住对手,他强健的小腿一遍遍拍打着榻榻米,就像一条鱼在做垂死挣扎。终于,裁判宣布时间到了,吉辛克胜。

起初现场一片死寂,接着响起啜泣声。巨大的羞耻感让人几乎难以招架。日本人的阳刚气概再一次面临西方优越力量的考验,并再一次被证明成色不足。但随后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吉辛克获胜后不久,一干荷兰拥趸本想冲入场内恭贺他们的英雄,吉辛克却立即抬手制止了他们,然后转向神永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日本观众纷纷起身,对这一尊重对手的传统姿态报以掌声。这一幕他们永远也无法忘怀。在东京,吉辛克这位魁伟的荷兰胜利者向日本人展示出刚柔并济的威力。自打那时起,他在日本人心里成了永远的英雄。

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过分自信、狂热心理、深深的自卑感以及时而执念于民族地位的想法——所有这些因素对日本现代史都产生过影响,但相较于其他品质,有一种最令其受用:那就是虽败犹荣时的那份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