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朋友来闲谈,说从哪里听到温源宁的消息,做了几年台湾驻希腊的“大使”,也是满腹牢骚,退休了。这使我想到五十多年前听过一年课的名教授。
是30年代初,他任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英文组的主任,每周教两小时普通英文课。我去旁听,用意是学中文不把外语完全扔掉,此外多少还有点捧名角的意思。第一次去,印象很深,总的说,名不虚传,确是英国化了的gentleman,用中文说难免带有些许的嘲讽意味,是洋绅士。身材中等,不很瘦,穿整洁而考究的西服,年岁虽然不很大,却因为态度严肃而显得成熟老练。永远用英语讲话,讲调顿挫而典雅,说是上层味也许还不够,是带有古典味。
中国人,英语学得这样好,使人惊讶。我向英文组的同学探询他的情况,答复不过是英国留学。我疑惑他是华侨,也许不会说中国话,那个同学说会说,有人听见他说过。后来看徐志摩的《巴黎的鳞爪》,知道徐先生也很钦佩他的英语造诣,并说明所以能如此的原因,是吸烟的时候学来的。我想,这样学,所得自然不只是会话,还会搀上些生活风度。问英文组同学,说他有时候确是怪,比如他的夫人是个华侨阔小姐,有汽车,他却从来不坐,遇见风雨天气,夫人让,他总是说谢谢,还是坐自己的人力车到学校。
只是听他一年课,之后他就离开北京大学。到哪里,去做什么,一直不清楚。差不多有十年光景,我有时想到他,印象不过是英语说得最地道的教授而已。是40年代初,友人韩君从上海回来,送我几种书,其中一种是温源宁的著作,名Imperfect Understanding(可译为“一知半解”),1935年上海别发有限公司出版。内容是17篇评介人物的文章,1934年所写,原来分期刊在英文《中国评论》上,最后辑印的。所评介的17个人,吴宓、胡适、徐志摩、周作人、梁遇春、王文显、朱兆莘、顾维钧、丁文江、辜鸿铭、吴赉熙、杨丙辰、周廷旭、陈通伯、梁宗岱、盛成、程锡庚,大部分我也知道,又因为这是温先生“手所写”,所以很快就读了。读后的印象是:他不只说得好,而且是写得更好。且不说内容,只说文章的风格,确是出于英国散文大家的传统,简练典重,词汇多变而恰当,声音铿锵而顿挫,严肃中总隐含着轻松的幽默感。以下随便译一些看看。
《xu言》前部
这些对于我所知的一些人的一知半解是我闲散时候写的。自然,它们的合适的安身地应该是废纸篓。不过它们曾经给有些朋友以乐趣;也就是适应这后一种要求才把它们集在一起印成书。
我相信这里没什么恶意,也不至惹谁生气。不过,也可能有一两位不同意我关于他们的一些说法。如果竟是这样,我请求他们宽恕。
《吴宓》开头
吴宓先生不像地上的任何事物,只要见一次,永远忘不了。有些人则不然,要让人家介绍上百次,可是到一百零一次,还是非再介绍不可。他们的面容是如此平常:没有风度,没有特点,恰好是平平常常的杰克、汤姆和哈利。吴先生的面容却得天独厚:其特异之点简直可以入漫画。
《胡适》开头
对于一些人,胡适博士是好敌手,或者是很好的朋友。对于另一些人,他是老大哥。人们都觉得他既温和又可爱——甚至他最险恶的仇人也是这样。他并非风流绅士,却具有风流绅士的种种魅力。交际界,尤其是夫人、小姐们,所欣赏的是“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鬼话”的本领,看似区区小节,实则必不可少,在这方面,胡博士是一位老手。
《徐志摩》结尾
有人说在志摩的晚期看到成熟的迹象。如果是这样,他就是死得正是时候。那是神话式的死!死于飞机失事,而且是撞在山上!是诗意的死,结束了儿童的生命:神还能给予凡人比这更好的命运吗?
《辜鸿铭》结尾
一个反叛,可是歌颂君主专制;一个浪漫人物,可是接受儒道为自己的生活哲学;一个唯我独尊的人,可是以留着奴隶标志的辫子而自豪:是这种矛盾使辜鸿铭成为现代中国最有趣的人物。
文字都不多,所谓轻轻点染。可是分量很重,因为充满智慧和见识。妙在深沉的内容而写得轻松、幽默。
17篇,篇幅都不长,主要写自己的感触和认识,很少记事实,这也是英国散文大家的传统。评论各式各样的人物,他都能够透过表面,深入内心,一针见血。例如徐志摩,我见过,印象是的确像个诗人,有浪漫气;可是在温先生的眼里,他是个孩子,永远有童心,所以他恋爱,他写诗,以至砸碎玻璃,揉碎花。我仔细体会,觉得还是温先生说得对,因为是透过枝叶见到根。对辜鸿铭也是这样,说他的矛盾表现都不是本质,本质是他要反常态,逆众意。温先生写:“大家都接受的,他反对。大家都崇拜的,他蔑视。与众不同是他的快乐和骄傲。因为时兴剪辫子,所以他留着。如果别人都有辫子,我敢断定辜鸿铭一定第一个剪去。”这也是透过外表看内心,所以见得深,说得对。
以上谈温源宁,谈的不多,抄的不少,是因为对于温先生,我所知很少,譬如这本书之外,他还有没有其他著作,也是一直不清楚。不过无论如何,能够见到一本总是好事,不然,那就直到今天,我还会以为他只是英语说得好,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