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些社交场合,当朋友拿出一支“万宝路”或者“红塔山”向我让烟,我说我不会吸的时候,他们往往会表示惊愕:搞写作还不吸烟?
其实我也吸过烟,不搞写作的时候,不能搞写作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的时候。
我吸过的最差的烟是“航行”牌的,吸时不断灭火,不断爆响,吸完一支整个房间——连整个楼道又辣又臭又呛,没吸烟的人闻到这个味比吸入这样的烟还要觉得可怕。丙级烟里“绿叶”就很不错了。乙级烟吸过的就多了:“青鸟”、“海河”、“烟斗”(“文革”中改为“战斗”)、“解放”、“古车”、“飞马”……介于甲乙级之间的有“前门”和“光荣”,特别是“光荣”,物美价廉,是抢手货。好烟嘛,“牡丹”“凤凰”“红山茶”“彩蝶”,直到“中华”“熊猫”,咱们也都享用过。我的一位朋友主张换着各种牌子吸,这样才能突出那些质地最好的香烟,才能在吸好烟时产生有所不同的感觉。如果天天吸你最喜爱的一种好烟,好与不好的界线也就没了。我的实践完全证实了他的经验哲学。
我在一部苏联小说里读到过这样的描写: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点烟时从不用打火机,他认为打火机的汽油味会破坏最香的第一口烟的享受。我本人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位伟人的经验是正确的——如果小说的描写属实的话。所以,即使在我吸烟的全盛时期,我预备过烟斗、烟嘴、烟缸、莫合(俄语译为“马合”)烟荷包、莫合烟的金属与塑料烟盒……却从未预备过打火机。
我还常考验自己的控制力,例如吸着吸着突然停吸一天,或一天只准吸一支,或两天吸一支。我给自己提的口号是:不做烟瘾的奴隶,也不做戒烟教条的奴隶!
确实一直没怎么让烟成瘾。为什么还要吸呢?给自己找点事干,给自己创造一个既不打搅别人也不需要别人的机会,给自己创造一个漫思遐想的气氛,给自己的感官与精神寻找一个对象——注意烟的色、香、味,分散一下种种的压抑、烦恼的虚空。
至于“促进文思”,从来没有的事。我吸烟的效益是促进消除文思而不是促进文思。一吸烟就恍惚,一吸烟就犯困,一吸烟就用夹烟替换了执笔,用吞云吐雾替换了推敲词句,用一口一口吸烟的动作代替了一笔一画地写字,用自生自灭的思忖代替了文学构思。于是不再冲动,不再技痒,不再对文学恋恋依依,乃至不再对社会生活、对友情恋恋依依,也不再有什么疑难,有什么不平了。吸烟可真好啊!
所以,到1978年6月又收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约我去北戴河改稿子的信函以后,我说戒就把烟戒了。刚戒时也略有失落感,吃完饭手指头老想揉搓点什么,嘴唇也想叼住点什么。那时就找出一篇论述吸烟害处的科普文章看看,一看那些危言耸听的告诫,也就不想吸烟了。
我戒得很彻底,十余年了,再没吸过一支。有一次别人硬是递给我一支“555”,吸了一口,觉得不是味,扔了。不但自己不吸,而且很讨厌别人吸,呛人。(请吸烟的师友原谅!)
那次我说,我可能要恢复吸烟了,但毕竟没有恢复,也再不想恢复了。吸烟的历史,结束了。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