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希腊哲学
希腊的天才毕竟是不可思议的,产生了柏拉图以后,却又产生了亚里斯多德。从前者可见出希腊哲学之精深,从后者可见出希腊哲学之博大。
一 优美的天然环境和勤苦的活泼山民
古代希腊是多么使人向往的地方!她已不只是一个地理上或历史上的名词了,却是一个在文化上富有了象征的意义的形容词。有多少人拿希腊做了自己理想的寄托,有多少人把希腊指为人类美丽的梦幻之实境。
古代的希腊,比现在大得多。她几乎包括地中海所冲刷的一切海岸和岛屿[4]。希腊的地形,颇像一只手的骨骼,那弯曲的指头便在地中海里向右伸着,这就是克里特(Crete)岛,或者叫作干地亚(Candia)的。东面渡过爱琴海(Aegean Sea),是小亚细亚(Asia Minor),在柏拉图时代以前,这里是商业和思想都十分发达的所在。西面渡过爱奥尼亚海(Ionian Sea),先是逢到宛然斜倚在海中之宝塔的意大利,再西便是西西里(Sicily),更西便是西班牙,这在古代都是希腊的殖民地;一直到尽头是直布罗陀海峡(Strait of Gibraltar),那时叫“勇敢之神赫尔丘黎斯的巨柱”(Pillars of Hercules),因为风涛险恶,为古代航海家所望而生畏。北方则是一些未开化的地方,其中包括马其顿(Macedonia)等[5]。
希腊的天然环境,没有什么变更。虽然现在没有荷马了,没有柏拉图了,但那美丽的山川,依然是荷马、柏拉图时的山川。希腊地方,诚然不大,但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美丽、更多变化的了。假如你从她的西北部向南旅行,你走不到几里,便会在穿过许多葡萄场之后,在那荒径深谷间,一会儿是在山麓上饱览那葵花、野菊和水仙,一会儿是在田野里饱览那杏花、蓝鸢尾花和红石榴了。假如你走到南方斯巴达的山涧,你又可以看到熟好了的橘柚和银灰色的橄榄树,闪烁于微风丽日之中;倘若你一抬头,你还可以见到泰基塔斯山(Taygetus)顶上未消的积雪。在科林斯海湾(Gulf of Corinth),是比碧琉璃还深些的靛蓝一片。那附近的山巅上,同样有长年不断的雪景。
希腊地方是富有各种颜色的,而尤以雅典附近的阿提喀山(Attica)为最。那儿平时是像秋日的枫叶样的紫色和金黄色的,到了日落时便变为粉红色或者玫瑰色,在月光之下,却又变为深深的碧绿色了。假若你在雅典附近散步,你犹然可以看到柏拉图建学园时所据有的橄榄林。
在希腊一走,总令人不禁起一种怀古的幽情。因为你会时而望到古时的残堡,时而逢到古庙的断柱。你在雅典的郊外,还可以常见到乡间的牧师,长着长长的黑须,在高高的大圆帽之下,绾着头发;小学生的帽子上都带着雕有猫头鹰的纽扣,因为那是象征智慧;兵士是穿着阿尔巴尼亚式的围裙;牧人便披了蓬松的不曾染过的皮衣,荷着枪,拄着拐杖;农民则向市集赶着羊群。
希腊的气候非常好,很少有急骤的变化。所谓变化,也只在雨季与非雨季之间而已。春天是极短的。在阿提喀一带,一年几乎有三百天是见着太阳的。白日无论多热,清早总有一阵海上的微风吹来,黄昏又有一阵陆上的微风吹去[6]。因此,从五月到九月,居民常坦卧在街头[7]。
希腊国内的河流,多半很狭小,只能行小船;所谓河流,往往在冬日便是急湍,一到夏天则成了干沟,有些河流简直一下干了,有些或者得了雨水又再现出来。可耕的地带不过像斯巴达峡谷间较平的地方,或者像雅典靠海冲积的地方,这种地方只占全国五分之一,但是全国的粮食却都仰给于此。
因此,他们过一种朴素、简易、清苦的生活。他们吃的是谷米做成的稀粥和干粮,喝的是掺了清水的淡酒;肉鱼很少佐餐。倘有橄榄和沙丁,却也就可以过一天了。橄榄树在他们很宝贵,因为这是油、肥皂、烛光之所出。铁锄只是在很晚的时候,他们才知道用,但直到现在他们还多半用木犁,一如荷马之时。
他们常住在户外,因为既省钱,又风凉。他们全部衣服不过一双草鞋,一件宽衣,一件外套;最常见的是赤足露顶,踯躅在街头。房屋是狭隘的,常是透风。其中往往只有一床,一柜,一灯,还有许多花瓶,这就是全部家具。四壁也没有装饰,只刷一刷石灰,也就算了。在希腊所谓盛时,就是最富贵人家的房子也不过是太阳烘晒的土墙;那主人只有睡觉在家里罢了,间或在家里待朋友饭,其余时间却都消磨在户外、田间、市集、法庭、剧院和习武的广场。私人孤独的生活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苏格拉底有不善管家之称,这就因为他整日在雅典市上漫步呢。
他们的生活相当苦。这情形即在荷马堂皇文词中也不能掩饰,奥地塞的宫殿,不过大一点的农人的小房,公主瑙息喀[8](Nausicaa)也还要在家里洗东西。生活苦虽苦,却也有它的乐趣。他们很知足,诗人希西阿特[9](Hesiod)便说:“有一半是比全有强”(The half is better than the whole),政治家梭伦(Solon)更说:“生活单纯而思想高深”(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原来他们是另有重视的所在的。
他们的乐趣宁偏重在自然的享受上,更其在人与人间之平等关系和温情上。他们极热心的是公民应有的权利和义务是什么,艺术与文学的运用如何才算恰到好处,以及如何发现同辈人的缺陷而开一开玩笑。他们没有神经受震荡的事件,也没有现代人的奢侈,但是他们有清淡的饮食,硬朗的体魄,对事有单纯而直接的看法,并有很多健康的社交往还。
像他们的天气之凉爽而透明一样,他们是既活泼而又清醒的山民。亚里斯多德曾说欧洲寒带的人很精勤,但是笨拙而没有智慧,亚洲人灵巧而聪明了,但是没有活力,只有希腊人可以兼之。这话有几分真实。只是他们的生活太苦了,不但谈不到舒适,简直到了困乏的地步。他们必须下力,否则就不能糊口,因此在农业之外,只好以工商业为辅,甚而被迫从事战争和海盗的生涯,最后,只有向国外殖民;命中注定是要把希腊文化向广远处散布出去了[10]。
二 黄金时代的希腊人之精神生活
假若说古代希腊这个“地方”值得人神往时,或者古代的希腊“人”之值得神往更过之。
在以利害打算为事的近代人,处处机械板滞惯了,只为金钱而不为事情本身惯了,对希腊人的生活,大概总不免有一层隔膜,希腊和罗马正好做一个对照,“去了解希腊,不管她的经济关系是可以的;对于罗马,却只有从经济关系上才可以了解”[11]。罗马是更近于近代人的!
希腊人很少想到钱。一直到了公元前七世纪,才有铸币,以代替“以物易物”。作为近代商业基础的信用经济,他们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未雨绸缪的储蓄,他们也从没有过。倘若偶尔有不劳而获的话,也往往顷刻挥霍而尽。最奇异的是那财政制度:在公元前五世纪的时候,雅典地方海军的建设,剧院的兴造,都是靠富人及志士们的乐输,税收却只是最后逼不得已的一途。富人们每觉支持政府乃是一种责任和乐趣;他们所情愿捐助的,或者比倘若强迫了时多得多呢!
希腊人愿意把一切事看作兴趣的、自发的,而不愿意看作职业的。他们极有“好事者”[12](Amateur)的精神,工人不以工人自居,却觉得是艺术家;艺徒所首先想到的是成绩而不是报酬;所谓行会也宛然是现代研究或观摩的团体,决不在其中商量价钱。只消看希腊人的瓶子,那只是日用而不是为博物馆的陈列的,但却没有两件是雷同的,其中有忠实的匠心和自由的个性在。他们宁愿出品不多,但一有出品,就希望其至善至美;他们永远是看重“质”,有过于看重“量”的。
在希腊人,兴趣是一切,任兴趣而超利害,这就是希腊精神。他们重视闲暇,有时为得闲暇,不惜辞富居贫。他们有孩子气,所以当梭伦游埃及时,那埃及的老僧对他说:“你们希腊人不过是些孩子呢”(You Greeks are but children)。他们也以童年为最可欣取,在柏拉图以前,可说绝无赞美老境的。
他们的兴趣又是多方面的。对于健康和体魄的价值,他们有正确的认识。因此过他们的空暇,在晚间就是和朋友们吃饭、聚谈,在白日就是在户外运动了。希腊人的体育,原有宗教性。优胜者所获的奖励只是圣树上的花圈,以及让雕刻家泡力克利塔斯[13](Polyclitus)雕一个像,或者诗人品答[14](Pindar)赠一首诗,这便是无上的光荣了。体育也兼有军事训练之用。由于体育,让希腊艺术不至于流入闺阁气、脂粉气;但同时希腊人却又有音乐(实际是包括一切文艺和艺术的陶冶),使他们的野性美化,好不至于只求力量了,而损伤了优美的形式和雅致。那公元前五世纪的体育家雕像,永不曾破坏了英武和优美之调和的,应当视为实录。希腊的雕刻注重全身,决不牺牲四肢线条之美,以迁就面部[15]。这也见希腊人美感的健全处。在希腊盛时,总是崇拜“好事者”,崇拜身心俱健的完人的。
宗教是希腊人体育的动力,却也是希腊人戏剧的动力,原来运动和戏剧都源于娱神。在雅典,一年有两个戏剧节,每一个节都有好些天的工夫。这是轰动全城的一件大事,不到天明,观众已去守候,全剧场可容十七万人。为不使穷人向隅起见,在名政治家伯里克理斯[16](Pericles)当政时,特批有专款,让人免费观剧。观众看得高兴了,可以鼓掌喝彩,否则也可以把演员喝下去,甚或报以老拳,并要求赶快换演下出。剧场是露天的,观众和演员相当远,可是演员必须卖力气,他的动作和道白倘或有错,就马上为观众所指责。观众的趣味很高,注意的是戏剧家如何处理那剧情,以及剧词、音乐和动作。他们很锐利地注视着。因此,演剧也是一种竞赛——希腊人永远是爱竞赛的。剧和运动都同样是民族性的,是希腊人共同的教育和共同的理想之所在。
希腊人因为任兴趣,有孩子气,样样事情都想一显身手,遂成为一个多才多艺的民族,一个人往往兼多方面的才能。他们的生活是先求其为“人”的,只有在次要的意味下才求其为专业的。因此希腊艺术家与思想家经验之丰富,才智之干练,超过于任何民族。也就因此,希腊的文艺最富有普遍性,这一半是由于环境,一半也是由于天性。这是他们生活虽苦,但总不肯在生活需求之外有所贪婪,因而换得空暇,换得发展自己兴趣的自由而然的。
希腊人是全人!这让我们时时感觉到。美与善在他们是合一的,他们的美学(Aesthetics)就是他们的伦理学(Ethics)。一种行为而鄙野、乏味,是和一种艺术而破坏了民族之完人的理想,同样为希腊人所不喜的。希腊的艺术是全民族的,无所谓艺人的特嗜;艺人重技巧,但是他也和希腊一般人一样,更重者乃是内容。艺术不为艺术而存在,但也不为道德信条的奴役而存在,艺术却以生活的一部分而存在着。希腊人的生活之任兴趣而超利害是艺术家式的,希腊的艺术家却又是深入于生活的。
希腊人的趣味在于人间。他们的诗人,像荷马吧,纵也描写自然,但只以自然是人类生活的背景之故而已。苏格拉底说:“田野和树林何尝教给我什么,我的学问是得自人间”(The fields and the woods have nothing to teach me;1 learn my lessons from man)。诗人品答也写道:“不必要做一个宙斯神……‘凡遇’对于‘凡人’就是很合适的”(Strive not to be a Zeus……Mortal aims befit mortal men)。希腊人或者说“人为万物之尺度”,或者如柏拉图一派人所说由于修养,人类心目中便也可以产生一种和外界神性的秩序相当的小宇宙(microcosm),这便都是以“人”为经验的中心的。他们文艺中的角色,既不描写作怪物,也不描写作死人,却只是平凡的活泼的人间。不过凡是缺限的,偶尔的成分却要除掉的;凡所描写的就是典型的,完美的。用术语说,即“普遍”借“特殊”表现而出。
希腊人的美感极发达。他们的大政治家伯里克理斯(Pericles)说:“我们是美之爱好者,但我们的趣味是淡雅的;我们陶冶性灵,但我们也不让失却丈夫气”(For we are lovers of the beautiful,yet simple in our tastes;and we cultivate the mind without loss of manliness)[17]。希腊艺术又善于简净和约束,这更增加了她的美——高贵的美。希腊人在这种地方的优秀,或者只有中国人可以与之比拟。
钟嵘在《诗品》里说:“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直寻(directness)二字可说明希腊艺术的真谛。仔细的观察和忠实的记录,这就是一切。换言之,希腊艺术彻头彻尾是感官的、造型的、写实的。希腊的艺人决不用曲笔,却只写事实,让事实去说明自己。希腊诗人也说花,但说花就是说花,决不用来象征女性。他所把握的,都是具体而确定的外部的形象,但他也决不作超过这个能力的企图,因此,他们比现代艺人的成就要大些了。
因为注重写实,遂无暇表露自己,所以希腊艺术乃是所有艺术中最不带个人色彩的。
希腊人之惊人的艺术才能,尤其表现于建筑。那美却不在其细微处,而在整个结构的比例上。只有很精确的测量才发现那些建筑家的匠心:一个庙的宽度和高度,以及柱子的数目,都是经过思考,以配合那整个建筑物的韵律的。这里不只是艺术了,也还有科学!
希腊人爱社交,也爱自由。离群索居的生活,他们过不来。就是农人也爱聚居为一个村庄,哪怕离耕地很远。他们永远爱谈说,爱讲故事,和笑谑。基于爱群,他们的政治观是觉得国家在逻辑上先个人而存在的;他们对于国家的向心力比现代人强。可是他们自始是自由的战士,个人权利所关,在所必争。亚里斯多德说:“希腊人是不愿意被唤作奴隶的,奴隶之名要限于用给野蛮人”(Hellenes do not like to be called slaves,but confine the name to barbarians)[18]。在希腊文和服从(obey)相当的字是peithesthai,原意却只是被说服(Persuaded)。个人与群各得其所,这是希腊人的又一种成功。
财产是工具,但常容易成为人类的主人。希腊人对这很了解,所以总置经济于政治之下。他们是先注意一个人之所以为人,其次始注意其为一个生产者。
希腊人的道德观也有其特点,第一,他们的道德感内丝毫没有近代人那种不舒适的意味;第二,他们觉得个人的伦理理想不过是政治理想的一个特殊方面——希腊人所谓“政治”是指个人有兴味参加而又有责任感的“群”的生活;第三,他们的道德感中颇富有理智的色彩,亚里斯多德所谓折中之道(Aristotle’s theory of virture as a mean)便有数量的意义,其意义正如希腊雕刻和建筑中所有的数学的比例及和谐然;第四,他们的道德观与其政治观念相联系之切已大过于与其超自然的宗教关系[19]。
希腊的宗教,是像一般民族的一样,经过了种种演化的。先是拜物教,后是多神教;先是地方神,后来慢慢有了神的谱系(theogeny),变为一个系统的神;先是神有种种残暴奸诈的秽德,后来却慢慢为诗人所美化,为哲人所修订,而逐渐趋于完美、纯粹。但能代表希腊人的精神的,却是这些神的人间性。希腊人认为神只是些美丽而有人性的生物,男神即美男子,女神即美女子。神虽然长生,但上阵时却一样受伤的。神也有家庭。神也犯人间的错。反之,希腊人逢到超群出众的人,特别是修伟美丽的,也有时不免以神视之[20]。这都是希腊人的可爱处,因为他们太爱人间了,所以神也人间化;又因为他们太爱理想了,所以人间也神化。
总之,希腊人的精神生活虽有不少变动,古今来的学者去理解所得的也很不一致,但希腊人叫我们歆羡神往的优长太多了,他们超利害、任兴趣、有审美的艺术家之为一事必求其“止于至善”的气分;兼之才智是多方面、而精勤、而健朗、而毫不偏枯;他爱个人自由,但却同样爱群体;他爱神话,但却更爱人间;无怪乎吸引了温克耳曼[21](Winckelmann),无怪乎吸引了歌德!它曾经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原动力了,但不知道是不是也可以作为“中国文艺复兴”的“接触剂”(Caialyzator),由它而使中国过去的伟大精神也有一种觉醒和光大呢!我热望着,或者这样的日子并不在远!
三 希腊人的世界观之限制
荀子说:“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解蔽篇》),以庄子那样解放的人还有所蔽,可见“蔽”是很难免的。希腊人也有希腊人的蔽,而且蔽很多。
在地理上,由于那些起伏不绝的山岭,先把希腊切断为许多隔绝的地域了——这是希腊永远限于市府政治(city-states)的根由。对波斯大战,也并没有促成一个市府的合作,由合作而成一个大国。他们的地域观念,是永远让他们不能越雷池一步的[22]。他们所谓公民,也永远不会成为属于世界的,却只限于希腊市府。即便在柏拉图,他的思想也从不出希腊世界之外;他的人道主义,便明言是不能适用于外邦敌人的[23]——雅典者乃是一个排外的集团[24]!
希腊人喜欢“能把握而确定”的东西,市府政治是这种精神表现的一端。假若从适应和发展的观点去衡量,希腊的市府政治实在不能让人全然赞美。希腊市府在事实上是到了不能生长和应变,必至牺牲其自己的地步了。它的公式,只是“单细胞式”的(unicellular)[25]。希腊人对于奴隶,也视为当然。所以在希腊政治中“自由”虽有,但是没有“平等”。
希腊人在艺术上的造诣,也限于感官的、具体的而止,像罗丹(Rodin)所取材的“思想者”(Le Penseur)那样抽象的、偏于精神的题目,希腊人是不会有的[26]。
希腊人的道德观,则亦止于“人本主义”(humanism),而不能成为广泛的“人道主义”(humanitarianism)。
甚而希腊人的数学也是具体的,“数”只是可计量的“大小”,所以才发展了欧几里得式的几何学,以及计量的静力学。近代人则不然,“数”的观念乃是一种“函数”(function),一种作用,一种变动不居之物了,所以便发展了解析几何、微积分和动力学。希腊人也不知道用“时间”这个因子(time-element),甚而并不感到没有它之不方便。可是近代人则千分之一秒也要考虑上[27]。
原来希腊人的世界观是“有限的”(finite),他们所谓宇宙(Kosmos)乃是完整自足的,而不是成长不已的。在希腊人的世界意识里,无所谓辽远的距离,他们的史家也只以记身边的近事为事,对过去如此,对将来亦然。埃及的柱子是石头的,希腊多立斯的柱子[28](Doric column)就是木头的,因为希腊人想不到永久[29]。
希腊人一般的长处,固发挥于其哲学,但希腊人一般的“蔽”,却也使他们哲学的发展有一种止境。这真是无可奈何的!
四 希腊哲学之民族的背景
我们所谓希腊人已非土著,他们乃是由北方迁入的,他们之所以南下,是受了“更北方”的蛮族的压迫[30]。这些民族是印度欧洲的游牧民族(Indo-European Nomads),原住在中亚细亚,侵入希腊的时候,当在公元前二千年[31]。
希腊人中有所谓多利亚人[32](Dorians)的,是指由北方迁来而驱逐所有平原上或伯罗奔尼撒(Peloponnesus)岸上的土人的民族而言。因为离海远,与外来民族很少往来,所以最能保持原始希腊的精神:能吃苦耐劳,喜尚武习兵。斯巴达即是多利亚种。
另一种人是爱奥尼亚人(Ionians),指阿提喀(Attica)诸小岛及亚洲沿岸的民族而言,他们因为靠海,多半是商人或水手。他们和东方诸文明民族的接触最多,所以是希腊民族中最文明的,同时也可说是最不希腊的。雅典人就是这种人的代表。
不属于这两种人,实际上却是占大多数的,则有一个颇为笼统的名词,这便是叫作伊奥利亚人(Aeolians)的。
因为希腊本土谋生不易之故,希腊人遂向外拓殖,希腊的许多名人,便多半是殖民地的人物。像荷马、亚里斯多德、阿基米德(Archimedes)等都是[33]。
殖民是爱奥尼亚人的擅长。在公元前七世纪,欧、亚、非三洲的商业,几乎全操之于爱奥尼亚人之手。殖民地中最富饶的,尤推小亚细亚西岸的米利都(Miletus),这里可称为希腊科学和哲学的发祥之所。
大体说来,希腊最初的宇宙论哲学,多在各邦;希腊后起的人事论哲学,多在本土[34]。
就宇宙哲学言,爱奥尼亚和多立亚精神的不同,更表现于万物起源的问题,亦即“生成”的问题(the problem of becoming)上,在前者所持的是唯物主义的泛神论(materialistic pantheism),在后者所持的是精神主义的泛神论(spiritualistic pantheism)。受了后者影响了的当时意大利的哲学家,表现得尤为分明[35]。
希腊哲学的思潮,可说先是从小亚细亚、米利都掀起的,由是而卷入意大利,最后才转入雅典,亦即希腊本土,在米利都掀起的时代,其前亦必有一段很长的发展历史,这是由爱奥尼亚学派之大胆的假设而可推知的,但其详已不可考。总之,当是受惠于亚洲、加尔底亚(Chaldia)和埃及的科学者极大,其关系之重要,恐只有中世纪阿拉伯学派之影响于基督教者可以拟之[36]。
这些事实,都是想了解希腊哲学的人所不容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