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公交车站,我就把妈妈告诉我的关于难民儿童的事情给乔茜、汤姆还有麦克说了。我告诉他们,艾哈迈德可能要挤上一艘没有厕所的救生船,才能躲开炸弹,还有其他非常糟糕的事情。
“但是我爸爸说难民小孩很危险,他们会撒谎,还会偷东西。”乔茜一脸疑惑地说着,“他让我离新同学远远地,不要和他说话,因为他可能是一个罪犯!”
“但是我爸妈说,我们应该对他好一点。看!”汤姆打开自己的书包,露出一袋糖果,“妈妈让我在午餐时间给他。还有,她说我应该对他友好一点,不要问他太多问题。”
“我妈妈也是这样说的。”走上公交车时,麦克说道,“不过,妈妈给我的是一根香蕉。我爸爸说,难民儿童是为了躲避电视上经常播放的残酷战争才来的,但没有告诉我坏人的事情。”
我们都看着乔茜,她又揪住一绺头发的发梢塞进嘴巴里嚼了,皱着眉头。她什么也没说,但我猜想,她可能在思考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在我看来,新同学绝对不会是危险分子,更不可能是罪犯——至少现在,在他和我们一样大,并且刚刚从一场战争中逃离的时候不会。
去年是战争纪念年,汤普森老师告诉我们什么是战争;桑德斯校长说,牢记战争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认识了红罂粟,它生长在军人坟前,是最重要的花朵;还知道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许多国家联合起来共同作战。
纪念日那天,高年级的学生参加了校园集会,我们则去女王存放王冠的伦敦塔,并在那里参加了一次特别的活动。汤普森老师说,我们永远都不能忘记,有多少人为拯救我们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虽然我无法背下那串长长的数字,但我永远也忘不了伦敦塔。
伦敦塔的花园里种着成千上万株红罂粟,那蔓延至墙缝的,看起来就像流淌的鲜血。那天下午,一个非常了解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长官给我们上了一节特别的课。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的名字和我舅舅的有点像,叫丹尼。大家都喜欢他,因为他不仅幽默,而且了解与炸弹、制服还有悲惨的法兰德斯战场相关的所有事情。他邀请两个同学上去感受一下军人的背包,麦克和我被选中了,他让我们试着举起,但是我们根本无法使它离开地面,因为它实在太大、太沉。
说起丹尼长官的背包,我突然想到,艾哈迈德在逃离战争的时候,包里是不是也要装很多很重的东西呢?难道是因为这个,他的包才又旧又脏的吗?
那个星期,艾哈迈德依然背着旧书包,但是换上了新校服。那天,上学的公交车晚点了,又遇上了大塞车,司机先生只好让我们先下车,那里到学校还有一半的距离,我们只得跑着去了。等我们赶到操场,上课铃声就响了,跑进教室后,我浑身是汗,觉得热极了,身上还有点痒痒的。我没有注意到今天班上不同往日,静悄悄的。坐下冷静了一会儿,我发现前排的帕文德和迪恩老是悄悄扭过头来朝这边看。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在看我,因为我的脸通红,不过过后我听到帕文德说:“不知道她是谁呀?”
我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大人坐在克拉丽莎之前的位子上,她不是随便一个普通人,她在对艾哈迈德说话!而且艾哈迈德也开口对她说话!!
我戳了戳乔茜的手臂,说:“看啊!”
乔茜也转过头去,小声问我:“克拉丽莎去哪里了?”
在教室环顾了好几圈,最后发现克拉丽莎在我们组的最后一排,和弗里希提、娜塔莎并排坐着。她看起来高兴多了。
“请快点坐端正!”卡恩老师说着,拿起了花名册。“在开始上课之前,我要介绍一个非常特别的人给大家认识。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确认是不是所有人都到了。”
点完名后,卡恩老师说:“同学们,现在大家跟赫姆西老师打个招呼吧,她是我们新来的助教老师。”
赫姆西老师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朝阳一般的笑容。
“早上好,赫姆西老师!”大家参差不齐地都和新老师打招呼,有一半的同学大声喊了出来,另一半则声音低低的,像窃窃私语,好像他们不确定卡恩老师念这个名字时的发音是否正确。我喊了出来,我喜欢大声念新的名字,这样感觉它们更真实。
赫姆西老师笑着说:“大家早上好!”
“从现在开始,赫姆西老师会辅助艾哈迈德学习。顺利的话,几个星期之后,艾哈迈德就能在赫姆西老师的帮助下进行一次展示,聊一聊他的家乡,以及来到伦敦的感受。”
大家都转过头去观察赫姆西老师。她微微一点头,然后坐下了。
“她看起来很友善。”乔茜悄悄说道,“我好喜欢她的头巾。”
我压低了头又偷看了她一眼。赫姆西老师的头巾像是一条银河,头巾一端的钻石别针像银河里的一颗星星;她的笑容是那种不会露出牙齿的抿嘴笑,但是我也很喜欢;她的眼睛好像用很黑的铅笔上过色一样,很大,很吸引人。
似乎艾哈迈德也喜欢她。她刚坐下,就又和新同学谈起话来,还用手抚摩他的后背,新同学时不时朝她点头应答。我真为他感到开心,他终于愿意和别人说话了,另外也不用再当克拉丽莎的同桌了。不再和整天想着躲开你的人做同桌,心情都会变好吧,更何况新同桌的头巾上还有一个闪烁的钻石别针呢!
那天,艾哈迈德在课间和午餐时间照例“独处”,其他时候都坐在位子上做作业。也许是因为赫姆西老师的陪伴,他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更多兴趣,对我们他显露出更多的关注。午餐之前,我有两次看到他偷偷瞄着我和乔茜,下午我又有三次感觉到他在注意我们。现在我敢说,他肯定想和我们交朋友。
和以前一样,放学后我们在校门口等他;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们所有人都有东西要送给他。乔茜特地把午餐里的巧克力酸奶布丁留下来给他;麦克和汤姆分别准备了一大袋糖果和一根香蕉,那是他们的爸妈让他们带的;而我则准备了一个苹果——因为学校餐厅没有橙子了,不过没关系,因为汤姆给了我一张画着鲸鱼的贴纸让我贴上去,所以那还是一个特别的苹果。
等待的时候,我默默祈祷着,希望赫姆西老师和艾哈迈德一起出来,因为她会他的语言,说不定可以请她帮我问那十一个问题呢。
操场上的人几乎都走光了艾哈迈德才出来,他一只手让赫姆西老师牵着,另一只手卡恩老师牵着。他们终于走到红围巾阿姨那里时,麦克慎重地说了句:“来吧!”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兴奋。他的眼睛也睁得圆圆的。一旦麦克迫不及待要去做什么事情,眼睛总是会睁得很大。
我们一起跑到新同学那里,争相把礼物掏出来。
“这是我送的。”汤姆说着,像颁发奖杯一样,捧着一大袋糖果站在艾哈迈德跟前。
“这个是我送的,”乔茜拿出她的巧克力布丁,“我的最爱!”
“哦……我的只是一根香蕉。可是你看!”麦克说着,把香蕉旋转了一下,向新同学展示画在上面的一排火柴人。
“这是我送的。”我拿出了苹果。
转眼间就成了艾哈迈德被礼物簇拥着的场面。他把目光从礼物移到我们几个的脸上,然后慎重地对每个人都点了一下头。不是随便敷衍、逢场作戏的那种点头,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开心而情不自禁地点头——我分辨得出来,因为即使他的嘴角没有上扬,但那双狮子般的眼睛流露出了喜悦的光芒。
赫姆西老师弯下腰,用只有他二人才懂的语言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领会地一点头,抬起眼睛凝视着我们,然后用很慢的语速说:“谢谢……我的朋友们。”
乔茜、麦克,还有汤姆和我,我们四个都激动得朝他直点头,每个人都因获得难得的友谊而欢欣鼓舞。就在那时,我们几乎同时开口:
“你明天想不想和我们一起踢足球呀?”汤姆大喊着问,“就在课间休息的时候?”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明天再送你一个这种布丁!”乔茜热情地说。
“我要让妈妈给我一个更棒的香蕉!”麦克接着嚷着问道,“你想不想要一点迷你麦芬呀?”
“那我明天去拿一个更好的苹果!你最喜欢吃什么水果?”我问。
新同学注视着我们,然后将目光依次投到赫姆西老师和卡恩老师、红围巾阿姨的身上,她们都笑着不说话。红围巾阿姨揉了揉他的头发,就像妈妈对我做的那样。
“好了,孩子们。”卡恩老师蹲下来,平视着我们说,“这些礼物都非常棒。我知道艾哈迈德很喜欢它们,可是他需要把英语学得更好一点,才能够回答你们的问题,知道吗?”
我们四个面面相觑,然后看着卡恩老师,一起向她点了点头。
“不过我认为你的想法非常不错,汤姆,也许艾哈迈德明天课间想要和你一起踢足球呢!”卡恩老师向赫姆西老师递去一个目光,赫姆西老师心领神会似的说:“是呀,的确是个好主意。”
“太棒啦!”汤姆高兴得用拳头碰了一碰艾哈迈德的手臂。艾哈迈德疑惑地看向汤姆,又看看自己的手臂,很茫然。
“大家不需要每天都送这么多礼物给艾哈迈德,”红围巾阿姨说话了,“这样的行为很有爱,但是大家都不想让艾哈迈德长蛀牙,对不对?”
我们都点点头。
“如果大家真的非常想送礼物给艾哈迈德,那我们可以从所有礼物里挑选出一件来送给他,这样艾哈迈德就能感受到大家的心意了,你们说呢?”
大家表示赞成。
然后我叫了一声:“赫姆西老师!”本来没打算那么大声的,但一想到久久困惑我的问题立马能得到解答,就情不自禁兴奋起来。
“有什么问题吗?”
“能不能……哦……他是从哪儿过来的呀?就是,哪一个国家?他说的是什么语言?”我对着赫姆西老师问道,又看看艾哈迈德。
赫姆西老师又笑起来,笑得比往常更厉害——尽管还是没有露出牙齿。“艾哈迈德来自一个叫作叙利亚的国家,说的语言叫作库尔德语。”
“您会说库尔德语,同时还会英语吗?”乔茜一脸震惊地问道。
“是的。”赫姆西老师说,“我也是叙利亚人。”
“那为什么艾哈迈德一点英语都不会说呢?”汤姆问道。
“这个嘛……”赫姆西老师说,“因为在叙利亚,叙利亚人之间的交流有自己的语言,不需要说英语呀,就好像在英国你不需要使用叙利亚的语言一样。”
“噢。”这个答案让汤姆把眉头拧在了一起。说明在心里他问了自己很多问题。
“好了孩子们,你们该回家了,”卡恩老师拍拍手说道,“艾哈迈德也要回家了。……还有汤姆,我发现你又错穿了哥哥的运动鞋,注意别再穿错了好吗?”
“好的,老师。”汤姆的脸“唰”地红了。
我们挥手告别,然后向公交车站走去。转弯的时候,我悄悄回头看了艾哈迈德一眼,正巧看到他在我送给他的苹果上满足地咬了一口。比起赫姆西老师使困扰我的问题有了答案,看到这个场景更让我感到振奋。
可是仅仅一秒钟之后,喜悦的感觉就消失了。因为我看到了布兰登。
他站在与我们相隔几米的男厕所前面,眯起眼睛,怒气冲冲地盯着艾哈迈德。谁都知道,狭隘的布兰登容不下任何比他更特别的人,但这是第一次我看到他露出这么愤怒和刻薄的表情。
有两位老师和艾哈迈德在一起,布兰登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但是从看见他直到我回到家,这一路上我都忍不住担心。我知道,布兰登那个怒发冲冠的表情就是一个预警,他会让艾哈迈德以及所有想跟他交朋友的人非常不好受。
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因为在第二天的第一个课间,他就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