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战国,国际情形又变,齐楚燕赵韩魏秦,七雄并立,周天子已经扶不起来,纸老虎成了无用之物。尊周二字说不上了。秦楚在春秋时,为夷狄之国,到了此时,攘夷二字更不适用。七国之中,秦最强,骎骎乎有并吞六国之势,于是第二个大厚黑家苏秦,挺身出来,倡议联合六国,以抗秦国,即是联合众弱国,攻打一强国,仍是一种合力政策。可说是“管厚黑政策的变形”。基于此种研究,我们可把日俄英美法意德诸国,合看为一个强秦,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作六国,当然组织一个“弱小民族联盟”,以与诸强国周旋。
诸君莫把苏秦的法子小视了,他是经过引锥刺股的工夫,揣摩期年才研究出来。他这个法子,含有甚深的学理。他读的是《太公阴符》,阴符是道家之书。古阴符不传,现行的阴符是伪书。我们既知是道家之书,就可借老子的《道德经》来说明。《老子》一书,包藏有很精深的厚黑原理。战国时厚黑大家文种、范蠡,汉初厚黑大家张良、陈平等,都是从道家一派出来的。管子之书《汉书·艺文志》列入道家,所以管仲的内政外交,暗中以厚黑二字为根据。鄙人发明厚黑学,进一步研究,创一条定理:“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还读老子之书,就觉得处处可用力学公例来解释,将来我讲“中国学术”时,才来逐一说明。此时谈厚黑外交,谈到苏秦,我只能说,苏大厚黑的政策,与老子学说相合,与力学公例相合。
老子曰:“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这明明是归到一个平字上。力学公例,两力平衡,才能稳定。水不平则流,人不平则鸣。苏秦窥见这个道理,游说六国,抱定一个平字立论,与近世孙中山学说相合。他说六国,每用“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和“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一类话,激动人不平之气。孙中山说:中国人连高丽、安南等亡国人都不如,位置在“殖民地”之下,当名曰“次殖民地”。其论调是一样的,无非是求归于平而已。苏秦的对付秦国的法子,是“把六国联合起来,秦攻一国,五国出兵相救”。此种办法合得到克鲁泡特金“互助”之说。秦虽强,而六国联合起来,力量就比他大,合得到达尔文“强权竞争”之说。他把他的政策定名为“合纵”更可寻味。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发出六根力线,取纵的方向,向强秦攻打,明明是力学上的合力方式。他这个法子较诸管仲政策含义更深,所以必须揣摩期年,才研究得出来。他一研究出来,自己深信不疑地说道:“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果然一说就行,六国之君都听他的话。《战国策》曰:“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决于苏秦之策。”又曰:“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你想:战国时候,百家争鸣,是学术最发达时代,而“苏厚黑”的政策,能够风靡天下,岂是莫得真理吗?
管苏两位大厚黑家定下的外交政策,形式虽不同,里子是一样的,都是合众弱国以攻打强国,都是合力政策。然而管仲之政策成功,苏秦之政策终归失败,纵约终归解散,其原因安在呢?管仲和苏秦,都是起的联军,大凡联军,总要有负责的首领。唐朝九节度相州之败,中有郭子仪、李光弼诸名将,卒至溃败者,就由于莫得负责的首领。齐国是联军的中坚分子,战争责任一肩担起,其他诸国立于协助地位。六国则彼此立于对等地位,不相统辖,缺乏重心。苏秦当纵约长,本然是六国的重心,无奈他这个人,莫得事业心,当初只因受了妻不下机,嫂不为炊的气,才发愤读书,及佩了六国相印,可以骄傲父母妻嫂,就志满意得,不复努力。你想当首领的人,都这个样子,怎能成功?假令管大厚黑来当六国的纵约长,是决定成功的。
苏秦的政策,确从学理上研究出来,而后人反鄙视之,其故何也?这只怪他早生了两千多年,未克复领教李宗吾的学说。他陈书数十箧,中间缺少了一部《厚黑丛话》,不知道“厚黑为里,仁义为表”的法子。他游说六国,纯从利害上立论,赤裸裸地把厚黑表现出来,忘却在上面糊一层仁义,所以他的学说,就成为邪说,无人研究,这是很可惜的。我们用厚黑史观的眼光看去,他这个人,学识有余,实行不足,平生事迹,可分两截看:从刺股至当纵约长,为一截,是学理上之成功;当纵约长以后,为一截,是实行上之失败。前一截,我们当奉以为师;后一截,当引以为戒。
我们把春秋战国外交政策研究清楚了,再来研究魏蜀吴三国的外交政策。三国中,魏最强,吴、蜀俱弱。诸葛武侯,在隆中同刘备定的大政方针,是东联孙吴,北攻曹魏,合两弱国以攻一强国,仍是苏大厚黑的法子。史称:孔明自比管、乐。我请问读者一下: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齐,自比管仲,尚说得去,唯他平生政绩,无一点与乐毅相似,以之自比,是何道理?这就很值得研究了。考之《战国策》:燕昭王伐齐,是合五国之兵,以乐毅为上将军。他是联军的统帅,与管仲相桓公,帅诸侯之兵以攻楚是一样。燕昭王欲伐齐,乐毅献策道:“夫齐霸国之余教,而聚胜之遗事也,闲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攻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因主张合赵楚魏宋以攻之。孔明在隆中,对刘先帝说道:“曹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因主张:西和诸戎,南抚夷越,东联孙权,然后北伐曹魏,其政策与乐毅完全一样。乐毅曾奉昭王之命,亲身赴赵,把赵联好了,再合楚魏宋之兵,才把齐打破。孔明奉命入吴,说和孙权,共破曹操于赤壁,其举动也是一样,此即孔明自比乐毅所由来也。至于管仲纠合众弱国,以讨伐最强之楚,与孔明政策相同,更不待言。由此知孔明联吴伐魏的主张,不外管仲、乐毅的遗策。
东汉之末,天子失去统驭能力,群雄并起,与春秋战国相似。孔明隐居南阳时,与诸名士讨论天下大势,大家认定:曹操势力最强,非联合天下之力,不能把他消灭,希望有春秋时的管仲和战国时的乐毅这类人才出现。于是孔明遂自诩:有管仲、乐毅的本事,能够联合群雄,攻打曹魏。这是所谓“自比管乐”了。不过《古史简略》,只记“自比管仲乐毅”一句,把他和诸名士的议论概行删去了,及到刘先帝三顾草庐时,所有袁绍、袁术、吕布、刘表等,一一消灭,仅剩一个孙权。所以隆中定的政策,是东联孙吴,北攻曹魏。这种政策,是同诸名士细细讨论过的,故终身照着这个政策行去。
“联合众弱国攻打强国”的政策,是苏秦揣摩期年研究出来的,是孔明隐居南阳,同诸名士讨论出来的,中间含有绝大的道理。人称孔明为王者之才,殊不知:孔明澹泊宁静,颇近道家,他生平所读的,是最粗浅的两部厚黑教科书,第一部是《韩非子》,他治国之术,纯是师法申韩,曾手写申韩以教后主,申子之书不传,等我讲厚黑政治时再谈。第二部是《战国策》,他的外交政策,纯是师法苏秦。《战国策》载:苏秦说韩王曰:“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今大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以异于牛后乎?”韩王愤然作色,攘臂按剑,仰天太息曰:“寡人虽死,必不能事秦。”《三国志》载:孔明说孙权,叫他案兵束甲,北面降曹,孙权勃然曰:“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我们对照观之,孔明的策略,岂不是与苏厚黑一样?
“联众弱国,攻打强国”的政策,非统筹全局从大处着眼看不出来。这种政策。在蜀只有孔明一人能了解,在吴只有鲁肃一人能了解。鲁肃主张舍出荆州,以期与刘备联合,其眼光之远大,几欲驾孔明而上之。蜀之关羽,吴之周瑜,吕蒙、陆逊,号称英杰,俱只见着眼前小利害,对于这种大政策全不了解。刘备孙权有相当的了解,无奈认不清,拿不定,时而联合,时而破裂,破裂之后,又复联合。最了解者,莫如曹操。他听见孙权把荆州借与刘备,二人实行联合了,正在写字手中之笔都落了。其实孙刘联合,不过抄写苏厚黑的旧文章,曹操是千古奸雄,听了都要心惊胆战,这个法子的厉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上面的研究,可得一结论曰:“当今之世,诸葛武侯复生,他的政策,决定是:退出国联,组织世界弱小民族联盟,向诸大强国进攻。”
我们倡出“弱小民族联盟”之议,闻者必惶然大骇,以为列强势力这样的大,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岂不触列强之怒,岂不立取灭亡?这种疑虑,是一般人所有的。当时六国之君,也有这样疑虑。张仪知六国之君胆怯,就乘势恐吓之,说道:“你们如果这样干,秦国必如何如何的攻打你。我劝你还是西向事秦,将来有如何的好处。”六国听他的话,遂联袂事秦,卒至一一为秦所灭。历史俱在,诸君试取战国策细读一过,看张仪对六国的话,像不像拿现在列强势力,去恐吓弱小国一般?六国信张仪的话而灭亡,然则为小民族计,何去何从,不言而决。
苏秦说六国联盟,是从利害立论,说得娓娓动听;张仪劝六国事秦,也是从利害立论,也是说得娓娓动听。同是就利害立论,二说极端相反,何以俱能动听呢?其差异之点:苏秦所说利害,是就大者远者言之,张仪是就小者近者言之。常人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利害,虽以关羽、周瑜、吕蒙、陆逊这类才俊之士尚不免为眼前小利害所惑,何况六国昏庸之主?所以张仪之言,一说即入。由后日的事实来证明,从张仪之说而亡国,足知苏秦之主张是对的。今之论者,怕触怒列强,不敢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恰走入张仪途径。愿读者深思之!深思之!
苏秦与张仪同学,自以为不及仪,后来回到家中,引锥刺股,揣摩期年,加了一番自修的苦功,其学力遂超出张仪之上,说出的话,确有真理。孟子对齐宣王曰:“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这种说法,宛然合纵声口。孟子讥公孙衍、张仪以顺为正,是妾妇之道,独未说及苏秦。我们细加研究,公孙衍、张仪教六国事秦,俨如妾妇事夫,以顺为正,若苏秦之反抗强秦,正是孟子所谓“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
孟子之学说,最富于独立性。我们读孟子答滕文公“事齐事楚”之问,答“齐人筑薛”之问,答“事大国则不得免焉”之问,独立精神,跃然纸上。假令孟子生今之世,绝不会仰承列强鼻息,绝不会接受丧权辱国的条件。
宇宙真理,只要能够彻底研究,得出的结果,彼此是相同的,所以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律以孔子的《春秋》是合的,苏秦“合众弱国以抗一个强国”的政策,律以孟子的学说,也是合的。司马光著《资治通鉴》,也说合纵是六国之利,足证苏秦的政策是对的。我讲厚黑学有两句秘诀:“厚黑为里,仁义为表。”假令我们明告于众曰:“我们应当师法苏秦联合六国之法,联合世界弱小民族。”一般人必诧异道:“苏秦是讲厚黑学的,是李疯子一流人物,他的话都信得吗?信了立会亡国。”我们改口说道:“此孔孟遗意也,此诸葛武侯之政策也,此司马温公之主张也。”听者必欢然接受。
大丈夫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宁为玉碎,无为瓦全。我国以四万万民众之国,在国联中求一理事而不可得,事事唯列强马首是瞻,亡国之祸,迫于眉睫。与其坐以待毙,孰若起而攻之?与其在国联中仰承列强鼻息,受列强之宰割,曷若退而为弱小民族之盟主,与列强为对等之周旋?春秋之义,虽败犹荣,而况乎断断不败也。
晋时李特入蜀,周览山川形势,叹曰:“刘禅有如此江山而降于人,岂非庸才?”我国有这样的土地人民,而受制于东邻三岛,千秋万岁后,读史者将谓之何!余岂好讲厚黑哉,余不得已也,凡我四万万民众,快快的厚黑起来,一致对外!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快快地厚黑起来,向列强进攻。
《孙中山演说集》,载有一段故事,日俄战争的时候,俄国把波罗的海的舰队调来,绕过非洲,走入日本对马岛,被日本打得全军覆没。这个消息传出来,孙中山适从苏伊士河经过,有许多土人,看见孙中山是黄色人,现出很喜欢的样子来问道:“你是不是日本人呀?”孙
中山说道:“我是中国人。你们为什么这样的高兴呢?”他答应道:“我们东方民族,总是被西方民族压迫,总是受痛苦,以为没有出头的日子。这次日本打败俄国,我们当如自己打胜仗一样,这是应该欢喜的,所以我们便这样的高兴。”我们试想:日本打败俄国,与苏伊士河边的土人何关?日本又从莫说过要替他们解除痛苦的话。他们现出这种样子,世界弱小民族心理,也就可想见了。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的口号,大受弱小民族的欢迎。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于“民族自决”之外,再加以“弱小民族互助”的口号,对内自决,对外互助,当然更受欢迎。且威尔逊不过徒呼口号而已,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有特设之机关提挈之,更容易成功。
威尔逊“民族自决”之主张,其所以不能成功者,由于本身上是矛盾的。弱小民族,是被压迫者,威尔逊代表美国,美国是列强之一,是站在压迫者方面。威尔逊个人虽有这种主张,其奈美国之立场不同何?我国与弱小民族是站在一个立场,出来提倡“民族自决”,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彼此互助,是决定成功的。
至于和会上威尔逊之所以失败者,则由威尔逊是教授出身,不脱书生本色,未曾研究过厚黑学。美国参战之初,提出“十四条原则”,主张“民族自决”。巴黎和会初开,全世界弱小民族,把威尔逊当如救世主一般,以为他们的痛苦可以在和会上解除了。哪知英国的路易·乔治,法国的克利满梭,都是精研厚黑学的人,就说克利满梭,绰号“母大虫”,尤为凶悍,初闻威尔逊鼎鼎大名,见面之后,才知黔驴
无技,时时奚落他,甚至说道:“上帝只有十诫,你提出十四条,比上帝还多了四条,只好拿在天国去行使。”威尔逊只好忍受。后来意大利全权代表下旗归国,日本全权代表也要下旗归国,就把威尔逊吓慌了,俯首帖耳,接受他们要求,而“民族自决”四字遂成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