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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中国学术的来龙去脉(1)

老子与诸教之关系

(一)中国学术分三大时期

我国学术最发达有两个时期,第一是周秦诸子,第二是赵宋诸儒。这两个时期的学术,都有创造性。汉魏晋南北隋唐五代,是承袭周秦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元明是承袭赵宋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清朝是承袭汉宋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俱缺乏创造性。周秦是中国学术独立发达时期,赵宋是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时期。周秦诸子,一般人都认孔子为代表,殊不知孔子不足以代表,要老子才足以代表。赵宋诸儒,一般人都认朱子为代表,殊不知朱子不足以代表,要程明道才足以代表。

《老子》一书,当分两部分看,他说致虚守静,归根复命一类话,是出世法,庄列关尹诸人,是走的这条路。他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一类话,是世间法。孔子以仁治国,墨子以爱治国,申韩以法治国等等,皆是以正治国。在吴司马稷苴,是以奇用兵,这都是走的世间法这条路。《老子》一书,是把世间法和出世法,一以贯之,两无偏重。所以提出老子,可以总括周秦学术的全体。

汉明帝时,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历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愈传愈盛,与中国固有的学术成为两大派,相推相荡,到了程明道出来,把二者融合为一,是为宋明之理学,名为儒家,实是中国和印度两方学术融合而成的新学说。程明道的学说出来后,跟着就分为两大派:一派是程伊川和朱子,一派是陆象山和王阳明。所以宋学,要以程明道为代表,朱子不足以代表。

从周秦至今,可分为三个时期。周秦诸子,为中国学术独立发达时期,赵宋诸儒,为中国学术印度学术融合时期。现在已经入第三时期了。世界大通,天涯比邻,中国印度西洋三方学说,相推相荡,依天然的趋势看去,这三者又该融合为一。故第三时期,为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时期。学术之进化,其轨道历历可循,知道从前中印两方学术融合,出以某种方式,即知将来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当出以某种方式,我们用鸟瞰法,升在空中,如看河流入海,就可把学术上的大趋势看出来。

(二)《老子》一书是周秦学派之总纲

宇宙真理,是浑然的一个东西,最初是蒙蒙昧昧的。像一个绝大的荒山,无人开采,后来偶有人在山上拾得点珍宝归来,人人惊异,大家都去开采,有得金的,有得银的,有得铜铁锡的。虽是所得不同,总足各有所得。周秦诸子,都是上山开采的人,这伙人中,所得的东西,是以老子为最多。

老子是道家,道家出于史官,我国有史以来,零零碎碎的,留下许多学说,直到老子出来,才把它整理成一个系统。他生于春秋时代,事变纷繁,他年纪又高,眼见的事又多,身为周之柱下史,是国立图书馆馆长,读的书又多。他自隐无名,不问外事,经过了长时间的研究,所以能把宇宙真理发现出来。

老子把古今事变融会贯通,寻出了它变化的规律,定名曰道。道者路也。即是说,宇宙万事万物,非走这条路不可,把这种规律,笔之于书,即名之曰:《道德经》。德者有得于心也,根据以往的事变,就可以推测将来的事变,故曰:“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他见到了真理的全体,讲出来的道理,颠扑不破,后人要研究,只好本着他的道理,分头去研究。他在周秦诸子中,真是开山之祖。诸子取他学说中一部分,引而申之,扩而大之,就独成一派。

前乎老子者,如黄帝,如太公,如鬻子管子等,《汉书·艺文志》均列入道家,算是老子之前驱,周秦诸子中最末一人,是韩非,非之书有《解老》、《喻老》两篇,把老子的话,一句一句的解释,呼老子为圣人,可见非之学也出于老子。至吕不韦门客,所辑的《吕氏春秋》,也是推尊黄老。所以周秦时代的学说,彻始彻终,可用老子贯通之。老子的学说是总纲,诸子是细目,是从总纲中,提出一部分,详详细细的研究,只能说研究得精细,却不能出老子的范围。

至于老子年代问题,有人说:孔子问礼于老子,为春秋时人,著道德经之老子,为战国时人,是两人,不是一人。这层不必深问,我们只说:《道德经》一书,可以总括周秦学术之全体。其书出现于周秦诸子之前,是诸子渊源于老子;出现于周秦诸子中间,或在其后,我们可说:《道德经》可以贯通诸子,而集周秦学术之大成。无论他生在春秋时,生在战国时,甚或生在嬴秦时,其为周秦学术之总代表则一也。

关于老子姓名问题,有种种说法,甚有谓老子姓老者。我想不必这样讲,古人的名字,有点像字学中之反切法,用两个字,切出一个字,举出其人之两个特点,即知其为某人,名字之上,不必一定冠以姓,如祝鮀是名之上冠以官。行人子羽,是字之上冠以官。东里子产,是字之上冠以地,叔梁纥,是名之上冠以字。司马迁是史官,故称史迁,曾受腐刑,又称腐迁。他如髯参军,短主簿,是官职之上,冠以形貌,只要举出两个特点,即可确定其为某人,大约老子耳有异状,故姓李名耳,他是自隐无名的人,埋头研究学问,世人得见他时,年已老矣,人人惊其学问之高深,因其须发皓然,又是一个大耳朵,因呼之为老聃,聃是生前的绰号,不是死后之谥,他不是生而皓首,乃是世人得见他时,业已皓首了。一般学者,闻老子之名,都来请教。孔子也去问礼。各人取其学说之一部分,发辉光大之,就成为一家之言,发表出来,尽是新奇之说,人人都去研究。老子自隐无名,其出处存亡,世人也就不甚注意了。犹之四川廖平与康有为说一席话,康本其说,跟即著出《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震惊一世,而廖之书尚未出也,其人亦不甚为世注意。老子年龄,大约比孔子大二三十岁,孔子是七十几岁死的,老子修神养身,享年最高,或许活到二百多岁,著道德经时,已入了战国时代,这也是可能的事。

(三)无为之意义

老子的“无为”,许多人都误解了。《老子》一书,是有为,不是无为。他以为:要想有为,当从无为下手,所以说“无为则无不为”。他的书,大概每句中,上半句是无为,下半句是有为。例如:“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要想勇当从慈做起走。要想广,当从俭做起走。要想成器长,当从不敢为天下先做起走。慈与俭,不敢为天下先,是无为;能勇,能广,能成器长,即是有为。老子洞明盈虚消长之理,阴阳动静,互相为根,凡事当从相反方面下手,如作文欲抑先扬,欲扬先抑,写字欲左先右,欲右先左一般。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我无为,我好静,我无事,我无欲,我无为;能使民化民正,能使民富民朴,是有为。“弱胜强,柔胜刚”。弱柔是无为,胜强胜刚,是有为。老子书中,这类话很多,都是“无为则无不为”的实证。

老子所说的无为,是顺其自然,我无容心的意思。当为的就为,当不为的就不为,如果当为的不为,这是有心和自然反抗,这叫做有为,算不得无为。王弼注老子,就是这种见解。他注《老子》二十七章说道:“须自然而行,不造不始”。注二十九章说道:“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也,可通而不可执也,物有常性而造为之,故必败也,物有往来而执之,故必失矣。”可算得了老子的真谛。老子说:“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韩非本作恃,按作辅义较长)。即是《阴符经》所说:“圣人知自然之不可违,因而制之”。(现在的《阴符经》,虽是伪书,但说的道理不错。)也即是《易经》所说:“裁成天地之体,辅相天地之宜”。曹参为相,日饮醇酒,诸事不为,只可谓之“不辅万物之自然”,“不裁成天地之道,不辅相天地之宜”,“知自然之不可违,因而不制之”。黄老之道,岂是这样吗?老子说:“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判,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老子把宇宙事事物物的来龙去脉,看得清清楚楚的,事未发动,或才发动,就把他弄好了。犹如船上掌舵的人,把水路看得十分清楚,只须轻轻地把舵一搬,那船就平平稳稳的下去了,这叫做无为。即是所谓,“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何尝是曹参那种办法呢?文景行黄老,只是得点皮毛,于“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等工作,未免缺乏,所以不无流弊,但政治之修明,已成为三代下第一。黄老之道之大,也可想见了。

(四)“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之意义

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失字作流字解。道流而为德,德流而为仁,仁流而为义,义流而为礼,道德仁义礼五者,是连贯而下的。天地化生万物,有一定规律,如道路一般,是之谓道,吾人懂得这个规律,而有得于心,即为德,本着天地生物之道,施之于人即为仁。仁是浑然的,必须制裁之,使之合宜,归为义。但所谓合宜,只是空空洞洞的几句话,把合宜之事,制为法式,是为饰文,即为礼。万一遇着不守礼之徒,为之奈何?于是威之以刑。万一有悖礼之人,刑罚不能加,又将奈何?于是临之以兵。我们可续两句曰:“失礼而后刑,失刑而后兵。”礼流而为刑,刑流而为兵。由道德以至于兵,原是一贯而已。

老子洞明万事万物变化的轨道,有得于心,故老子言道德。孔子见老子后,明白此理,就用以治人,故孔子言仁。孟子继孔子之后,故言仁必带一义字。荀子继孟子之后,注重礼学。韩非学于荀卿,知礼字不足以范围人,故专讲刑名。这都是时会所趋,不得不然。世人见道德流为刑名,就归咎于老子,说申韩之刻薄寡恩,来源于老子。殊不知中间还有道德流为仁义一层,由仁义才流为刑名的。言仁义者无罪,言道德者有罪,我真要为老子叫屈。

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都是顺着次序说的,韩昌黎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存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把道德放在仁义之下,就算弄颠倒了。

老子说:“失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这句话很受世人的痛骂,这也是误解老子。道流而为德,德流而为仁,仁流而为义,义流而为礼,礼流而为刑,刑流而为兵。这是天然的趋势,等于人之由小孩而少年,而壮,而老,而死一般。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等于说:“失孩而后少,失少而后壮,失壮而后老”。他看见由道德流而为礼,知道继续下去,就是为刑为兵,故警告人曰:“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等于说:“夫老者少壮之终而死之始也”。这本是自然的现象,说此等话的人,有何罪过。

要救死只有“复归于婴儿”,要救乱只有“复归于无为”。吾人身体发育最快,要算婴儿时代,婴儿无知无欲,随时都是半睡眠状态,修养家叫人静坐,用种种方法,无非叫人达到无知无欲,成一种半睡眠状态罢了。婴儿的半睡眠状态,是天然的,修养家的半睡眠状态,是人工做成的,只要此心常如婴儿之未孩,也就可以长生久存了。我们知:复归于婴儿,可以救死;即知:复归于无为,可以救乱。

国家到了非用礼不可的时候,跟着就有不礼之人,非用刑不可,跟着就有刑罚不能加的人,非用兵不可。所以到了用礼之时,乱兆已萌,故曰:“乱之首”。然则为之奈何?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乱机虽动,用无为二字,即可把他镇压下去。老子用的方法,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他这个话不是空谈,是有实事可以证明。春秋战国,天下大乱,延至嬴秦,人心险诈,盗贼纵横,与现在的时局是一样的。始皇二世,用严刑峻罚,其乱愈甚,到了汉初,刘邦的谋臣张良陈平,是讲黄老的人,曹参相惠帝用黄老,文景也用黄老,而民风忽然浑朴,俨然三代遗风,这就是实行“镇之以无名之朴”,人民就自化自正,自富自朴了,足知老子所说:“复归于无为”,是治乱的妙法。“复归于婴儿”,可以常壮不老;“复归于无为”,可以常治不乱。

由道流而为德,为仁,为义,为礼,为刑,为兵,道是本源,兵是末流。老子屡言兵,他连兵都不废,何至会废礼?他说:“以道佐人主者,可以兵强天下。”又说:“夫慈以战则胜。”慈即是仁,他用兵之际,顾及道字仁字,即是顾及本源之意。用兵顾及仁字,才不至穷兵黩武,用刑顾及仁字,才能衰矜勿喜,行礼顾及仁字,才有深情行乎其间,不至徒事虚文,行仁义顾及道德,才能到熙熙皞浩的盛世,不是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我们读老子一书,当作如是解。老子用兵之际,都顾及本源,即知他无处不顾及本源。

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澹为主。”他对于兵是这种主张,即知他对于礼的主张,是说:“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不得已而用之,道德为主。”老子明知“兵之后必有凶年。”到了不得已之时,还是要用兵,即知他明知礼之后,必有兵刑,到了不得已之时,还是要用礼。吾故曰,老子不废礼。唯其不废礼,以知礼守礼名于世,所以孔子才去问礼。老子知兵之弊,故善言兵,知礼之弊,故善言礼。

用刑用兵,只要以道佐之,以慈行之,民风也可复归于朴。庄子曰:“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于逍遥之虚,……逍遥无为也”。由此知用刑用兵,也是假道于刑,托宿于兵,以达无为之域。我们识得此意,即知老子说“失义而后礼”,说“礼仁忠信之薄”,与孔子所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同是一意。

(五)绝圣弃智之作用

老子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又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这些话很受世人的訾议,也未免误解。老子是叫人把自己的意思除去,到了无知无欲的境界,才能窥见宇宙自然之理,一切事,当顺自然之理而行之,如果不绝圣弃智,本着个人的意见做去,得出来的结果,往往违反自然之理。宋儒即害了此病,并且害得很深。例如:“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类话,就是害的这个病,洛蜀分党,也是害的这个病。他们所谓理,完全是他们个人的意见,戴东原说:“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作为圣贤立言之意,……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谓理,强断行之。”又曰:“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东原此语,可谓一针见血,假使宋儒能像老子绝圣弃智,必不会有这种弊病。

凡人只要能够洞明自然之理,一切事顺天而动,如四时之行,百物之生,不言仁义而仁义自在其中,《庄子》一书,全是发挥此理,苏子由解老子说道:“大道之隆也,仁义行于其中,而民不知,大道废而后仁义见矣。世不知道之足以赡足万物也,而以智慧加之,于是民始以伪报之矣。六亲方和,孰非孝慈,国家方治,孰非忠臣,尧非不孝而独称舜,无瞽瞍也,伊尹周公非不忠也,而独称龙逢比干,无桀纣也,涸泽之鱼、相濡以沫,相濡以湿,不知相忘于江湖”。子由这种解释,深得老子本旨。昌黎说老子小仁义,读了子由这段文字,仁义得不小。嬴秦时代,李斯赵高,挟智术以驭天下,叛者四起,即是“智慧出有大伪”的实证。汉初行黄老之术,民风浑朴,几于三代,即是“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的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