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会遇见那些埙,它们躺在一块丝绒布上,像一颗颗守望的头颅。丝绒布摊在一家乐器店里,乐器店在古城凤凰的街上。
这是一种浑身长满故事长满语言的乐器,不过拳头大小,最初是石头的,后有了陶土制作的。人类有多久,它就有多久。刀耕火种时代的渴望,原不过想果腹——它是诱捕禽鸟的辅助工具。
可是,什么时候它发生演变了?它变成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呼唤。我拼尽力气,才能压抑住自己想叫的冲动,我抚摸着那些埙,我的手底下,远古的风,猎猎而来。旷野里,刀耕火种的梦想与爱情哪!
后来,我在沱江边,看到一个吹埙的青年。沱江的夜,璀璨而华丽,他坐在岸边一块石上,一袭白衫。巨大的树影,笼罩着他,看不真切他的人。然声音却一点一点,从他手握之处传出来,洇湿了那个夜晚。我心里一个激灵,是埙!是的,是埙在说话。
他吹的是一首《追梦》。我远远站着听,乐曲如小蛇爬行,莲花灯载着尘世的梦想,一盏一盏顺江飘远。夜满满的沉下去,星星在天幕上闪亮。远古洪荒年代,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有这样的星星,是谁坐在石头上,吹响石头?世界因此有了另一种声音——那些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呐喊,与呜咽,与祈求。祈求风调雨顺,祈求幸福安康。然大自然里,鲜花与陷阱同在,危险与死亡,是突袭的风暴。人,有时真的很渺小,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承接。阳光也好,电闪雷鸣也好,幸与不幸运,都是这样的。
心中的梦想,却不肯低头。于是,简单的石头,发出了欢唱。它适时地安慰了那些不安的灵魂,一代一代,延续下来,才有了尘世的生生不息。
再遇埙,是在一个夏夜。雷雨欲来,天空堆满沉沉的黑云。埙在我的音箱里响起,如划过夜空的闪电。又是一首《追梦》!忧戚得让人柔肠百结。风沙漠漠处,有鸟飞过天空,夕阳远远地斜了,可是,还是要等,要等的。等什么呢?等待星星重新布满天空,等待又一个黎明来临。那些守望的头颅一样的埙,每个小孔,原都是眺望的眼睛。
我想起一个如埙一样的男人。纷闹的菜场门口,我去买菜,突然瞥见他——一个用脚指作画的人。他来自哪里我不知道,他双臂失去,两袖空空,却面含坚毅。他用脚画牡丹,花硕大,朵朵怒放。他用脚画丝竹,竹挺立,叶叶饱满。旁边围观的人散去又复来,人人脸上,满满的,都是敬畏的神情。这是生命对生命的敬畏。我伫足,凝望,再三回眸,我把他记在了心里面。
而美丽的沱江畔,我偶遇的那个吹埙的青年,我亦不知道他的故事。但他坐在一方岩石上,吹埙的样子,我永远不会再忘掉。那样一个夜晚,到处灯火闪烁,树影飘摇,埙从远古的旷野吹过来,携着它满身满心难以言说的故事,千秋万代,就那样击中一个陌生人的灵魂。
这世上,本有很多的喜欢,我们根本编排不出理由,仅仅因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