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一粒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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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但我知道,齐唐心里依然存在着好奇。坦白说,我也一样。

就在我和齐唐面面相觑时,消失了很久的邵清羽同学终于打开订机票的网站,开始查看航班信息。

尽管每天都涂了防晒霜,但高原上的紫外线可不是开玩笑的,到底还是晒黑了不少,她站在镜子前认真地看着自己。大局已定,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可以回去给所有关心自己的人一个交代了。

想到大家的反应,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头疼。先斩后奏是她从小到大一贯的处事风格,但这次好像玩得有点儿过分了。

那天收到爸爸的短信,一句话,再不回家就永远别回了。当时她看着手机屏幕发了很久的呆,打了一行字又删掉,再打一行,又删掉,最后她摁了一下锁屏的键,跟自己说就当作没看到。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她跟她的亲人,她的好朋友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任何人发来的短信她都不想回。没有人真的希望我过得好,没有人真的在乎我开不开心。她没有意识到,当她这样想的时候,自己的脸上浮现了一个冷笑:父亲有他的妻子和女儿,叶昭觉有简晨烨,我呢,我只是有几张额度很高的信用卡而已。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那个人提着稀粥、粑粑和玻璃瓶装的豆浆进来说:“豆浆很凉,先放在热水里温一会儿再喝。”

她对他笑了笑:“不着急,我看了一下飞机的时间,我们明天中午回去,正好可以在晚饭前到,你觉得怎么样?”

“我都好,听你的就行。”邵清羽又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起蒋毅,在一起那么多年,吵了那么多架,磨合了那么长时间,她青春年少时全部的爱和热情都给了他,可他从来没有像这个人这样,无原则地宠爱过自己。哪有什么放不下的旧爱,不过是没遇到足够投缘的新欢——她叫他:

“那你过来确认一下身份信息。姓名,汪舸,身份证号码,你自己输一下。”

云南的天空有一种静谧之美,在这片土地上就连时间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回去就要面对一场狂风暴雨了,邵清羽心想,管他呢,该来的总要来。她转过头去对着汪舸问:“豆浆热好了吗?”属于他们两个的时间,只剩下一天了。

我打开门就意识到不对劲,虽然跟往常一样是一片漆黑,但是沙发上有个人形的黑影。

我连忙摁下客厅灯的开关,那声到了嘴边的惊呼被生生压了下去,是简晨烨,我没忍住脾气:“有病啊你,想吓死谁啊。”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不说话。确实不对劲,我感觉到全身的肌肉都开始变得僵硬,那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又来了。我慢慢地走过去,看到摆在茶几上的空空的塑铝板,我的呼吸停止了——那是我前几天吃的药的包装,我明明扔进了废纸篓,还特意抽了几张纸巾盖住——我慢慢地坐下来,心中有战鼓般的声响。

怎么办?“我前几天顺手把电费单子给扔了,今天突然想起来当时手机没电,抄了一个号码在上面,就去垃圾桶里翻了一下。”简晨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坚冰。

“噢——那找到了吗?”我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不过找到了这个。”他并不打算放过我,“叶昭觉,你瞒着我干了什么?”

我想我没有听错,简晨烨的语气里,有着咬牙切齿的恨意。黑云压城城欲摧,巨大的压迫感像一把利刃抵在我的眉心,大事不妙!

人在最危急的关头总是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突然觉得我下午应该问问齐唐,他跟Vivian到底怎么了?

大局已定,我反而镇定了下来。“我怀孕了,我把孩子打掉了。”我平静地说,眼泪一颗一颗地顺着我的脸砸下来,可我懒得去擦。破罐子破摔,那索性就大张旗鼓地摔出个动静来。简晨烨慢慢地把脸转过来看着我,眼神像刀锋一样,我感觉到自己身上某些看不见的地方被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但我依然很平静,连我自己都讶异于这种镇定:“现在你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茶几上的玻璃烟缸被简晨烨扫落到地面上,发出了骇人的碎裂声,我为之一抖,指甲掐进手心里都没感觉到痛。我抬起头来怒视着简晨烨,有一团火从我的胸腔里烧了起来,如果说这个房间里有人有资格愤怒那也应该是我——是我!发泄出来吧,都发泄出来吧,我早就想发泄了!我忍受了这么久,我受够了!

简晨烨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他好像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又好像是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了,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知道这件事。你的反应都在我预计之中,简晨烨我告诉你,我那天差点痛死了,当时我很后悔,没叫你陪着我去医院看看我那个样子。如果你看到我那天的鬼样子,你就会知道你今天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谴责我!”“你凭什么打掉孩子!”简晨烨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因为穷人没有资格生孩子!”

图穷匕见。覆盖在我们生活之上的那层薄薄的糖衣,终于在这个夜晚消失殆尽,露出了丑陋的,一直在腐烂的真面目。我们终于丧失了所有的耐心,对彼此,对自己,对这仿佛永远都不可能好起来的人生。

我们撕毁了之前所有努力粉饰的平和与温馨,拔出利刃,找准了对方最薄弱的地方狠狠地捅下去,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些堆积在岁月中的温柔和缱绻,还有在风雨飘摇中一直苟延残喘的爱情,伴随着十七岁时学校走廊里静默相望的那对少年,在这个夜晚彻底死去。

我们依然站立着对望,中间隔着的不是阴凉的走廊,而是满地的碎玻璃碴。

我们终于从盟友,成为敌人。

2

冰冻三尺,积重难返,疯了,我们都疯了,我们恶语相向,每一个用词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坦白说我心里其实被吓到了,我并不知道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对现状充满了不满和愤恨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我并不知道,他恨我。

一个平日里温和无害的人,一旦爆发,能量要比一个往日里就爱絮絮叨叨的人强烈一百倍。

他指责我现实、自私、冷漠、不负责任、好高骛远,他说我变成了他最讨厌最看不起的那种人,把钱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他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钱,钱,钱,除了钱还是钱,我每天听你说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钱。你知道吗?后来我甚至都不想看见你,我害怕跟你待在一块儿,你跟我聊天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邵清羽买了一个几万块钱的包,又买了几千块钱的鞋子,现在又多出来一个乔楚,你看看你身边的那些朋友,你问问你自己,你是不是打从心里想变成她们,你是不是发自肺腑地羡慕,甚至嫉妒她们?”

我的心里在淌血,可是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变成这样?简晨烨你是傻帽吗?从你认识我的那天开始,我就是这个样子,自始至终我就是这么现实、自私、冷漠的一个人,你今天才知道吗!

“是啊,我羡慕乔楚,我嫉妒邵清羽,我做梦都想跟她们换个人生!至少她们不用为了每个月的房租水电煤气提心吊胆;至少她们不用等到商场打折季才敢进去逛逛看看自己喜欢的东西;至少她们不用为了一份糊口的工作看人脸色,伏小做低,生怕出点什么差池捅了娄子就被老板炒掉;至少她们不用担心随时会被房东赶出去——你看不起她们,她们还未必看得起你!”

没有退路了,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每一个脱口而出的词语都是生生敲入心脏的铁钉,拔不下来了,拔下来也只会看到咕咕冒血的创口——我们的感情,穷途末路,奄奄一息。

简晨烨瘫坐在沙发上,面如死灰。可我还没有说够。

“你知道我知道自己怀孕以后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我看到简晨烨原本紧缩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这是个错误的生命,他不该来这个世界。”

我慢慢地坐下去,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你一点都不能理解吗?如果这个孩子没有被打掉,十个月后顺利出生,你能想象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吗?我自己过得辛苦就够了,我不要我的孩子跟着我一起辛苦,生命非他意愿而来,如果我什么都给不了他,那他就不如不来。”简晨烨抬起头看着我,此刻他显得那样困惑:“难道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良善的东西吗叶昭觉,难道你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吗?”“爱?”我觉得自己马上又快要笑出来了,“爱有什么作用?买进口奶粉和童车的时候对别人说‘我钱不够,可以拿爱抵吗?我很爱很爱我的孩子哦’,这样可以吗?不,简晨烨,我不要我的孩子像我一样在自卑中长大。”

“凭什么你这么武断地认为他一定会在自卑中长大?”“笑话!别人有的他没有,别人穿名牌他穿地摊货,别人暑假去欧洲夏令营,他在家看《还珠格格》,这能不自卑吗?”

简晨烨安静了下来,事实上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不赞同,可是他无力辩驳,他终究是没有办法像我这么市侩地看待生活。

我用一种强悍到无可反击的姿态把他逼到了绝路,往前看已经是万丈深渊。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孩童般的茫然,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握住他的手,试图弥补尖刻的言辞所带来的伤害:“我有没有逼过你?我有没有给你施加过压力?我一直都希望你过得开心,不管我自己多艰难多不容易,我都希望至少你比我开心……”我的眼泪不断地汹涌而出,“但我也只是一个平凡人,饿了要吃饭,冷了要加衣,困了也想睡觉,刺一刀会痛会流血,我不是铁打的……”

简晨烨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担负一条生命是一件远远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也要沉重得多的事情,我实在……我实在没有能力,照顾两个孩子。”我不再逞强了,我承认自己已经无力支撑,当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有一种空前绝后的轻松感觉。

简晨烨默默地把手从我的手中抽走,他已经完全平息了下来,眼神里有着无穷无尽的悲哀。

我们看着彼此,知道某些事情已经到了尽头。“昭觉,我曾经真的很想和你结婚,给你幸福,我曾经真的很爱你,想跟你有一个结果,可是现在……”他顿了下,“我不知道了。”我们终于都亮出了自己的底牌,这底牌就是,我们都已经不确定这段感情是否还值得继续。只差那两个字了,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想着会由谁先说出来。“昭觉,我们分手吧。”他说了。

我的眼睛一闭,天塌地陷。

他起身慢慢地走向门口,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定住了,不知道要不要回头。

“是我把一切弄成这样的吗?是我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是在咆哮了。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像是看着荒野里唯一的一棵树,那目光中有悲悯,有痛惜,但没有了爱。

而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像是大力嘶吼过后无法再正常说话那样乏力:“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要怪自己。”

“曾经那么辛苦,我们都坚持在一起,为什么现在不行了?”我哭得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了一般。“一件事情需要坚持才能继续下去,那它本身就是错误。”他打开了门。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我说不出来了,空气像棉花一样堵在我的嗓子眼里。

我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指,用尽全身的力气,眼泪和鼻涕在我的脸上糊成一团,然后我开始打嗝,身体完全不由自己支配。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跪在洗手间里,正抱着马桶狂呕。那种呕吐,像是要把心脏都呕出来才为止。

我独自待在这间公寓里,我们一起看中的公寓最后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这些漫长的,厚重的,令人窒息的一分钟又一分钟,比死亡还要寂静的一分钟接一分钟,我感觉到——如果我还有感觉的话——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溃烂,像是被灌进了某种腐蚀性的液体,从喉咙开始一直往下,胸腔,腹腔,然后由内而外渗出来,四肢无力,头脑发蒙……突然之间有敲门声,我竟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我竟然还有力气爬起来——扑了上去,我认定是他回来了。

真的是他,我欣喜若狂地看着门外的人,真的是他。“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高声尖叫着,那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异样的凄厉,当我说完这句话便像被闷棍敲击了一般,绝望呛住了喉咙,我直挺挺地向前倒下。

乔楚伸出双臂接住了我瘫软的身体,小声地在我耳边叫着我的名字。我不愿意睁开眼睛。

门外的人是乔楚,不是他。

3

从那天晚上开始,时间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拉上窗帘甚至无法分辨白昼黑夜,乔楚一直陪在我身边,关掉了我的手机,也关掉了她自己的手机。

除了哭泣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大多数时候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有电视的声音提醒我们外部世界依然在有序地运转。

乔楚不会做饭只会叫外卖,我没有一点胃口,就算她强迫我吃下了一份沙拉,几分钟之后也被我吐得一干二净,我们躺在床上,像两个完全被世界遗忘了的人。

太累了,二十多年积攒下来的疲惫在此刻一次性倾泻而出,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还要去工作。我对她说:滚你的,老子不干了。

我乐意就这么堕落了,怎么着。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我隔绝开来,理所应当地,我不知道齐唐找我找疯了。

一贯有风度的齐唐,在那天的晨会上对我这种公然旷工的行为破口大骂:“她以为她是谁啊,想请假就请假,想来就来,想不来又不来,连招呼都不打,她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