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将救之,则莫若先行抑末之术,以驱游民,游民既归矣,然后限人占田,各有顷数,不得过制。游民既归而兼并不行,则土价必贱。土价贱,则田易可得。田易可得而无逐末之路、冗食之幸,则一心于农。一心于农,则地力可尽矣。其不能者,又依富家为浮客,则富家之役使者众;役使者众,则耕者多;耕者多,则地力可尽矣。然后于占田之外,有能垦辟者,不限其数。昔晁错言于文帝,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今宜远取秦汉,权设爵级,有垦田及若干顷者,以次赏之。富人既不得广占田而可垦辟,因以拜爵,则皆将以财役佣,务垦辟矣。如是而人有遗力,地有遗利,仓廪不实,颂声不作,未之信也。管子曰:
“与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惟上所裁择。
富国策第五
或曰:释、老之弊酷,排者多矣。然以修心养真,化人以善,或有益于世,故圣贤相因,重其改作。今欲驱缁黄而归之,无乃已甚乎?
曰:夫所谓修心化人者,舍吾尧、舜之道,将安之乎?彼修心化人而不由于礼,苟简自恣而已矣。昔孟子之辟杨、墨曰:“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今山泽之臞臞:音qù,同“癯”,清瘦,务为无求于世,呼吸服食,谓寿可长,非为我乎?浮屠之法,弃家违亲,鸟兽鱼鳖,毋得杀伐,非兼爱乎?为我是无君,兼爱是无父,无父无君,不忠不孝,况其弗及者,则罪可知矣。故韩愈曰:“释、老之弊,过于杨、墨”也。然而曰“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则言之太暴,驱之亡渐。何者?
饱食安居,其习已久,一旦敛数十百万人而冠之,则惊扰甚矣。故前所谓止度人而禁修专观者,渐而驱之之术也。
缁黄存则其害有十,缁黄去则其利有十。男不知耕而农夫食之,女不知蚕而织妇衣之,其害一也。男则旷,女则怨,上感阴阳,下长淫滥,其害二也。幼不为黄,长不为丁,坐逃繇役,弗给公上,其害三也。俗不患贫而患不施,不患恶而患不斋,民财以殚,国用以耗,其害四也。诱人子弟,以披以削,亲老莫养,家贫莫救,其害五也。不易之田,树艺之圃,大山泽薮,跨据略尽,其害六也。
营缮之功,岁月弗已,驱我贫民,夺我农时,其害七也。材木瓦石,兼收并采,市价腾踊,民无窒庐,其害八也。门堂之饬,器用之华,刻画丹漆,末作以炽,其害九也。惰农之子,避吏之猾,以佣以役,所至如归,其害十也。
果去之,则男可使耕,而农夫不辍食矣;女可使蚕,而织妇不辍衣矣,其利一也。男则有室,女则有家,和气以臻,风俗以正,其利二也。户有增口,籍有增丁,繇役乃均,民力不困,其利三也。财无所施,食无所斋,民有羡余,国以充实,其利四也。父保其子,兄保其弟,冠焉带焉,没齿弗去,其利五也。土田之直,有助经费,山泽之富,一归衡虞,其利六也。营缮之劳,悉已禁止,不驱贫民,不夺农时,其利七也。良材密石,亦既亡用,民得筑盖,官得缮完,其利八也。淫巧之工,无所措手,弃末反本,尽缘南亩,其利九也。宫毁寺坏,不佣不役,惰者猾者,靡所逋逃,其利十也。
去十害而取十利,民人乐业,国家富强,万世之策也,何惮而不为哉?将以存而勿论乎?则董仲舒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将以为民祈福乎?则《诗》云:“岂弟君子,求福不回。”此皆贤人之至论,先圣之法言也。少留神明,熟御焉!
苏洵
苏洵(1009-1066),字明允,号老泉,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与其子苏轼、苏辙并称三苏,均以文章知名,苏洵的文章苍劲锋锐,气势畅茂。着有《嘉佑集》。
审势
治天下者定所尚,所尚一定,至于万千年而不变,使民之耳目纯子一,而子孙有所守,易以为治。故三代圣人其后世远者至七八百年。夫岂惟其民之不忘其功以至于是,益其子孙得其祖宗之法而为据依,可以永久。夏之尚忠,商之尚质,周之尚文,视天下之所宜尚而固执之,以此而始,以此而终,不朝文而暮质,以自溃乱。故圣人者出,必先定一代之所尚。周之世,盖有周公为之制礼,而天下遂尚文。后世有贾谊者说汉文帝,亦欲生定制度,而其说不果用。
今者天下幸方治安,子孙万世帝王之计,不可不预定于此时。然万世帝王之家,常先定所尚,使其子孙可以安坐而守其旧。至于政弊,然后变其小节,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故享世长远,而民不苟简。
今也考之于朝野之间,以观国家之所尚者,而愚犹有惑也。何则?天下之势有强弱,圣人审其势而应之以权。势强矣,强甚而不已则折;势弱矣,弱甚而不已则屈。圣人权之,而使其甚不至于折与屈者,威与惠也。夫强甚者,威竭而不振;弱甚者,惠亵而下不以为德。故处弱者利用威,而处强者利用惠。乘强之威以行惠,则惠尊;乘弱之惠以养威,则威发而天下震栗。故威与惠者,所以节天下强弱之势也。然而不知强弱之势者,有杀人之威而下不惧,有生人之惠而下不喜。何者,威竭而惠亵故也。故有天下者,必先审知天下之势,而后可与言用威惠。不先审知其势,而徒曰我能用威,我能用惠者,末也。故有强而益之以威,弱而益之以惠,以至于折与屈者,是可悼也。譬之一人身,将欲乳药饵石以养其生,必先审观其性之为阴,其性之为阳,而投之以药石。药石之阳而投之阴,药石之阴而投之阳。故阴不至于涸,而阳不至于亢。苟不能先审观己之为阴与己之为阳,而以阴攻阴,以阳攻阳,则阴者固死于阴而阳者固死于阳,不可救也。是以善养身者先审其阴阳,而善制天下者先审其强弱以为之谋。昔者周有天下,诸侯太盛。当其盛时,大者已有地五百里,而畿内反不过千里,其势为弱。秦有天下,散为郡县,聚为京师,守令无大权柄,伸缩进退无不在我,其势为强。然方其成、康在上,诸侯无大小莫不臣伏,弱之势未见于外。及其后世失德,而诸侯禽奔兽遁,各固其国以相侵攘,而其上之人卒不悟,区区守姑息之道而望其能以制服强国,是谓以弱政济弱势,故周之天下卒毙于弱。秦自孝公,其势固已骎骎焉日趋于强大,及其子孙已并天下,而亦不悟,专任法制以斩挞平民。是谓以强政济强势,故秦之天下卒毙于强。周拘于惠而不知权,秦勇于威而不知本,二者皆不审天下之势也。
吾宋制治,有县令,有郡守,有转运使,以大系小,丝牵绳联,总合于上。虽其地在万里外,方数千里,拥兵百万,而天子一呼于殿陛间,三尺竖子驰传捧诏,召而归之京师,则解印趋走,惟恐不及。如此之势,秦之所恃以强之势也。
势强矣,然天下之病,常病于弱。噫!有可强之势如秦而反陷于弱者,何也?
习于惠而怯于威也,惠太甚而威不胜也。夫其所以习于惠而惠太甚者,赏数而加于无功也;怯于威而威不胜者,刑弛而兵不振也。由赏与刑与兵之不得其道,是以有弱之实着于外焉。何谓弱之实?曰官吏旷惰,职废不举,而败官之罚不加严也;多赎数赦,不问有罪,而典刑之禁不能行也;冗兵骄狂,负力幸赏,而维持姑息之恩不敢节也;将帅覆军,匹马不返,而败军之责不加重也;羌胡强盛,陵压中国,而邀金缯,增币帛之耻不为怒也。若此类者,大弱之实也。久而不治,则又将有大于此,而遂浸微浸消,释然而溃,以至于不可救止者乘之矣。
然愚以为弱在于政,不在于势,是谓以弱政败强势。今夫一胡舆薪之火,众人之所惮而不敢犯者也,举而投之河,则何热之能为?是以负强秦之势,而溺于弱周之弊,而天下不知其强焉者,以此也。
虽然,政之弱,非若势弱之难治也。借如弱周之势,必变易其诸侯,而后强可能也。天下之诸侯固未易变易,此又非一日之故也。若夫弱政,则用威而已矣,可以朝改而夕定也。夫齐,古之强国也,而威王又齐之贤王也。当其即位,委政不治,诸侯并侵,而人不知其国之为强国也。一旦发怒,裂万家封即墨大夫,召烹阿大夫与常誉阿大夫者,而发兵击赵、魏、卫,赵、魏、卫尽走请和,而齐国人人震惧,不敢饰非者,彼诚知其政之弱,而能用其威以济其弱也。况今以天子之尊,藉郡县之势,言脱子口而四万响应,其所以用威之资固已完具。且有天下者患不为,焉有欲为而不可者?今诚能一留意于用威,一赏罚,一号令,一举动,无不一切出于威,严用刑法而不赦有罪,力行果断而不牵于众人之是非,用不测之刑,用不测之赏,而使天下之人视之如风雨雷电,遽然而至,截然而下,不知其所从发而不可逃遁。朝廷如此,然后平民益务检慎,而奸民猾吏亦常恐恐然惧刑法之及其身,而敛其手足,不敢辄犯法。此之谓强政。政强矣,为之数年,而天下之势可以复强。愚故曰:乘弱之惠以养威,则威发而天下震栗。然则以当今之势,求所谓万世为帝王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者,其尚威而已矣。
或曰:当今之势,事诚无便于尚威者。然孰知夫万世之间,其政之不变,而必曰威耶?愚应之曰:威者,君之所侍以为君也,一日而无威,是无君也,久而政弊,变其小节而参之以惠,使不至若秦之甚可也。举而弃之,过矣。或者又曰:王者“任德不任刑”。任刑,霸者之事,非所宜言。此又非所谓知理者也。
夫汤、武皆王也,桓、文皆霸也。武王乘纣之暴,出民于炮烙斩刖之地,苟又遂多杀人、多刑人以为治,则民之心去矣。故其治一出于礼义。彼汤则不然,桀之德固无以异纣,然其刑不若纣暴之甚也,而天下之民化其风,淫惰不事法度,《书》曰:“有众率怠弗协。”而又诸侯昆吾氏首为乱,子是诛锄其强梗、怠惰、不法之人,以定纷乱。故《记》曰:商人“先罚而后赏”。至于桓、文之事,则又非皆任刑也。桓公用管仲,仲之书好言刑,故桓公之治常任刑。文公长者,其佐狐、赵、先、魏皆不说以刑法,其治亦未尝以刑为本,而号亦为霸。而谓汤非王而文非霸也,得乎?故用刑不必霸,而用德不必王,各观其势之何所宜用而已。然则今之势,何为不可用刑?用刑何为不曰王道?彼不先审天下之势,而欲应天下之务,难矣!
刘敞
刘敞(1019-1068),字原父,临江新喻(今江西新喻县)人。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进士。死后其生徒私谥曰公是先生。学问渊博,着有《公是集》。
患盗论
天下方患盗。或问刘子曰:“盗可除乎?”对曰:“何为不可除也?顾盗有源,能止其源,何盗之患?”或曰:“请问盗源?”对曰:“衣食不足,盗之源也”政赋不均,盗之源也;教化不修,盗之源也。一源慢,则探囊发箧而为盗矣;二源慢,则操兵刃劫良民而为盗矣;三源慢,则攻城邑略百姓而为盗矣。此所谓盗有源也。”
丰世无盗者,足也;治世无贼者,均也;化世无乱者,顺也。今不务衣食而务无盗贼,是止水而不塞源也;不务化盗而务禁盗,是纵焚而救以升龠龠:音yuè,容量单位。也。
且律:使窃财者刑,伤人者死,其法重矣;而盗不为止者,非不畏死也,念无以生,以谓坐而待死,不若起而图生也。且律:使凡盗贼能自告者,除其罪,或赐之衣裳剑带,官爵品秩,其恩深矣;而盗不应募,非不愿生也,念无以乐生,以谓为民乃甚苦,为盗乃甚逸也。然则盗非其自欲为之,由上以法驱之使为也。其不欲出也,非其自不欲出,由上以法持之使留也。若夫衣食素周其身,廉耻夙加其心,彼唯恐不得齿良人,何敢然哉?故惧之以死而不惧,劝之以生而不劝,则虽烦直指之使,重督捕之科,固未有益也。
今有司本源之不恤,而倚办于牧守,此乃臧武仲所以辞不能诘也。凡人有九年耕,然后有三年之食;有三年之食,然后可教以礼义。今所以使衣食不足,政赋不均,教化不修者,牧守乎哉?吾恐未得其益,而汉武沈命之敝,殆复起矣。若乃尚擿擿:音tī,揭发。发之术,任巧谲之数者,未足以绝奸,而却雍因以见杀于晋。
故仲尼有言:“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推而广之,亦曰:“用兵吾犹人也,必也使无战乎!”引而伸之,亦曰:“禁盗吾犹人也,必也使无盗乎!盍亦反其本而已矣。
爰自元昊犯边,中国颇多盗,山东尤甚。天子使侍御史督捕,且招怀之,不能尽得。于是令州郡:“盗发而不辄得得者,长吏坐之。”欲重其事。予以谓未尽于防,故作此论。
论灾异
臣伏以圣王所甚畏事者莫如天,所甚听用者莫如民。是故观天意于灾祥,察民情于谣俗,因灾祥以求治之得失,原谣俗以知政之善否,诚少留意,则皆粲然矣。前古贤圣之君,莫不循此以导其下,忠信之臣,莫不缘此以讽其上。上下相饬,而自天佑之。窃见朝廷每有吉应嘉瑞,则公卿称贺,室于灾异非常可怪之事,则寂然莫有言者。虽归美将顺,臣子之常操,而于儆戒吁俞,理似未尽。陛下复不自延问,以求天意,恐非所谓“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者也。臣愚以谓《五经》灾异之说,最深最切,设四方所上奇物、怪变、妖孽、沴疾有非常可疑者,宜使儒学之臣,据经义,傅时事以言。若其言是,可以当天意,若其言非,足以广圣聪。如近日雨雪骤寒,人有冻死者,此亦灾变之一端矣。
惟聪明睿智,忧深思远,顺时防微,不可不虑也。臣忝近列,愚不能通古今,切观前世商高宗、周威王畏天成享福祚之益,诚愿陛下留意于此。臣不胜区区!
曾巩
曾巩(1019-1083),字子固,建昌南丰(今江西南丰县)人。嘉佑二年进士。其文章上下驰骋,愈出而愈工,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是欧阳修学术的主要继承者。着有《元丰类稿》。
国体辨
或曰:“事之弊,作而更之欤?安而弗顾欤?”曰:作而更之也。“人之不善,按而诛之欤?安而弗顾欤?”曰:按而诛之也。“然而作而更弊,世以为纷纷也;按而诛不善,世以为刻讦也。何谓欤?”曰:有以也。事之体有小大,罪之情有深浅。彼以系者大而罪也深,任忠义者之视之也,则皦然反之,蹇然辨之,作而更之,按而诛之,恐未果也。何则?为国家天下之计然也。人见忠义者之然也,不识其心而希之也。曰:“事皆然也,我顾不能然欤?”当其坐于府,立于庭,而议之以四方。使彼其系者小而罪也浅,而皦然反之,蹇然辨之,作而更之,按而诛之。恐不果也,甚者构而侈之也。为国家天下之计乎?则未然也。于是欢然厌其纷纷也,病其刻讦也。岂惟厌且病欤?当世诚有任忠义者为其所当然,则上必思彼纷纷者之所行,刻讦之所存,而皆让焉。诚有任忠义者为其所当然,则不之见信;幸而信,则奸与庸者,得扳厌且病之事而间之矣。嗟夫!事有似之而不然者,此是非之所以乱,虚实之所以昧,不可恶也欤!恶则如何?
亦察焉。其请而更者利害也,大系于国家天下也,循之有理也,则固忠义者之事,其请而诛者,奸佞也,大系于国家天下也,循之有理也,则固忠义之事也。反是也,则末矣。“然则弊之细也,恶之浅也,安而弗顾欤?”曰;考其弊而更之,得其大者焉;审其罪而诛之,当其深者焉。则细且浅者熄焉。睹细者浅者之可忧,抑其不熄,则徐徐而治可也,岂安而弗顾也欤?
或曰:“彼虽纷纷也,刻讦也,然其于事也,情欤?”曰:或情不情焉杂也,然则凡彼之所美也,有让而不情,情而不以其地,则罪始让者欤?否则彼之纷纷也,刻讦也,或情不情时也,罪忠义亦可欤!
问尧
或曰:“尧之圣不逮舜,尧不能用九官、诛四罪,而舜能焉。”曰:“舜之所以圣,由尧之圣。舜之用与诛,宜也。”曰:“然则尧之时,独不可用与诛乎?”曰:
“将以遗舜也。”“其以遗舜奈何?”“尧信舜之圣久矣,将举而神焉,且以信于众,因四岳之举,遂试之。其试由是夫起,圣人不苟以名服天下,必信其德于众。
德莫大于用贤诛恶,于是遂授以位焉,而天下率信,用与诛,盖假之舜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