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闹黄皮那天,李久福没醉到不省人事,他故意没起来,他故意打呼噜。李久福不得意王家的大孙女,不是觉得那女子不好,而是觉得那女子太好,他担心儿子留不住人家,他看出那女子是往出飞的角色,他只抱定了一个想法,老幺儿翅膀硬了之前,呼儿不能飞。他躺在炕上装糊涂,想着想着,就真糊涂了,就真的累了,他心疼儿子,儿子去治黄皮的时候,他的心走遍高山与深渊,疲惫不堪。
两年以后,李久福操办了李呼儿和韩晓琴的婚事,他有了儿媳妇儿。韩晓琴是个勤快的女人,但是命苦,两岁的时候她爹死了,她娘改嫁后把她留在爷爷家,几年之后爷爷死了,亲娘又联系不上,就给送到姑姑家养活,亲姑姑自然不是亲妈,亲姑父更不如后爹,所以到了待嫁的年龄,她姑姑就紧忙给她找对象。韩晓琴长得不俊,没爹没娘,这对象自然不好找,找来找去找到了老李家,虽说这李家父子有名,但毕竟不是正经人家,可就冲着这个不是正经人家,反倒与那破落孤儿门当户对了,一来二去,媒说婆保,再加上韩晓琴就喜欢李呼儿的俊劲儿,主动出击讨好未来小姑子,这门亲事,就成了。
婚后李呼儿和媳妇住大屋,李久福带着李桃儿住进仓房,那仓房没有炕,李呼儿要砌土炕,韩晓琴跳水挑土,和泥搬砖,比李呼儿还要勤快,惹得街坊邻居大娘们阵阵夸语:这真是个勤快媳妇,这李家小子可有福喽。
李久福对这个儿媳妇也是万分满意,勤快朴实,一心奔着和李呼儿过日子,这是他想要的,在生命的最后四年里,李久福都沉浸在这种幸福之中。李桃儿上初三那年,李久福死了,李久福生命中的最后一顿酒,是全家人陪他喝的。那天是年三十,李久福一家四口人围坐在炕桌上,桌上炖豆角,小鲫鱼,拌凉菜,还有几盘雪白大水饺,这是全年最丰盛的一顿饭。李久福给每人发了一个酒杯,包括李桃儿,往李呼儿的酒杯里倒了一整杯,往韩晓琴的酒杯里倒了一整杯,往李桃儿的酒杯里倒了半杯,然后给自己倒满,随后端起酒杯,看着儿媳:晓琴呐,爹敬你一杯。韩晓琴紧忙也端起酒杯,没等李久福喝呢,韩晓琴就喝了一大口,还辣得直伸舌头。李久福喝了一口,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嘴里,吃完又端起酒杯:呼儿啊,爹敬你一杯,如今你已是咱家的顶梁柱啦。李呼儿笑笑:爹,可别全干了啊。说完也喝了一大口,李久福依旧喝了一口,吃一个饺子,又举杯:老幺儿啊,你现在初三,是咱家学问最高的,以后凭学问挣钱了,要孝敬你哥和你嫂。李桃儿:爹,我也孝敬你呢。李久福笑笑说:我啊,不指望你啦,爹老啦。韩晓琴听到这处忙来接话:爹长命百岁呢,老幺儿以后肯定老孝顺了。李呼儿冲媳妇儿一笑:你讨我妹爱听的说,我不是大孝子啊?韩晓琴笑着说:你是,你也是大孝子,最孝顺。李久福看着儿子和儿媳妇斗嘴,也笑了,看见小女儿抿了一口白酒,心里温热了,他清清嗓子:我给你们唱两句,都多少年没唱了。三个孩子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李久福从来没在孩子面前唱过什么,几十年里他的嗓子都用在白事的张罗上,但是那天,李久福决定唱两句:
数九寒天哎,夜夜长,提柄吴钩寻雪乡,哎嗨;
狐裘铁马哎,件件凉,我是那个小孟尝,哎嗨;
黑风一阵哎,狸猫狂,朝天一吼三尺浪,哎嗨;
美人不候哎,鸳鸯散,我是那个昏君王,哎嗨。
李呼儿在日后的生命中,没有听到类似的小调,他不知道他爹唱得是哪个戏的哪一段,他宁愿相信这是李久福在人生最后一天自悟自唱的。
年夜饭吃到后半夜,李久福喝了有一斤白酒,被李呼儿搀着回了小屋,他走路摇晃,但不忘跟李呼儿说话:呼儿啊,知道为啥老幺儿叫桃儿吗?爹告诉你,你当哥哥的得记住,你前面三个姐都养活不住,为啥?没有人给挡着,但是老幺儿不一样啦,有你给挡着,你是个小子,老幺儿才能逃得一命啊,逃得一命。
大年初一早上,李桃儿叫她爹起来吃饭,叫不醒,发现李久福没气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