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儿六月底初中毕业,回家的时候鼠患已经基本没有了,那是全乡人奋力捕杀的结果,其中当然也有李呼儿的一份力,至少有几十户人家在院子里、菜园里、柴火园里埋了水桶,在成百上千只死于人手的耗子里,有数十上百只死于李呼儿设下的陷阱,它们都是馋嘴的耗子,在水桶里生生累死淹死。
李桃儿推门进屋,看见嫂子在炕上缝被子:嫂子,我回来了。
韩晓琴:哎呀,老幺儿回来啦,快上炕,饿不饿?嫂子给你做饭去。
李桃儿:我不饿,嫂子,我哥呢?
韩晓琴:你哥去村支书家了,喝酒去了。
李桃儿:他是不是总出去喝酒啊?
韩晓琴低着头:也不是,就有时候被人叫走喝酒。
李桃儿:我听说那新村支书喝酒耍钱,不是啥好人。
韩晓琴:妹子啊,他们男人的事,我不爱管,你哥也算是有分寸的人,我不怕他学坏,再说,这乡里谁还能有你哥心眼儿多啊?
李桃儿看着韩晓琴喜中带忧的笑,也笑了一下:爹没了,嫂子你得治他。
韩晓琴抿嘴笑了,依旧不怎么抬头,李桃儿也没再说什么。
这八户村的新支书,确实是个酒徒,但凭着能说会道运气好,愣是成了乡长眼前的好干部,在乡长组织的第二次灭鼠会上,他提出的八户村灭鼠办法令乡长刮目相看,他提的办法就是挖几个长条大沟,深度要一米半,四边陡坡,里面灌上半米深的水,在水位线上撒油撒剩饭,耗子来一个困住一个。这个灵感无疑来自村里都在用的李呼儿陷阱,但是被他稍加修改成了一件利村利民的工程,挖大沟不用多少人力,也不浪费太多粮食,又避免了鼠药泛滥,乡长在会上说:八户村的灭鼠办法,我看挺好,体现了劳动人民的智慧啊。
自此之后,这村支书就经常找李呼儿喝酒,他觉得这李呼儿可能真的有点能耐,也许能帮到自己。李呼儿也是见风就上,陪吃陪喝,他深知与村支书处好关系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支书捧,乡亲信,李呼儿如鱼得水的日子开始了,但是真正逼李呼儿走向疯狂的,是李桃儿的学费。
李呼儿喝得走路不成直线,晃晃悠悠地回到家,看到李桃儿在家,开怀大笑:哎呀,老幺儿回来啦,又放假啦?真好,这日子过得真快啊。
李桃儿:哥你喝多少啊?
李呼儿伸出一个食指,又发笑:一斤。支书真能喝,差点把我喝倒了。
韩晓琴扶李呼儿坐在炕上,倒了一杯白开水:你喝点儿水,喝这么多就早点睡吧。
李呼儿看着韩晓琴:你别管我,我跟妹子说会儿话,好长时间见不着一回的。
李呼儿说话已经吐字不清,李桃儿听得直皱眉头:哥,你咋跟爹一样儿了呢?你忘了爹喝完大酒没的了?
韩晓琴在一旁对李桃儿使眼色,示意她别说了,但是李呼儿显然被这话刺激到了:你说啥呢?你咒哥死啊?哥要不是为你,哥能。李呼儿忽然控制住自己的嘴,没有把话说出来,还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酒醒了一半。李呼儿自责自己失言,他懊悔自己竟然对妹妹发起牢骚,他深信他为妹妹付出什么都是不值一提的。李呼儿看李桃儿眼圈泛红,马上转移话题:老幺儿啊,你初三念完了,再开学就上高一啦,得继续好好学呀。
李桃儿赌气:哥,那我不念了。
李呼儿像一只受惊的猫,自觉全身的汗毛直立,双眼圆瞪:啥?你说啥呢老幺儿,为啥不念啊?
李桃儿低头:上高中费钱。
李呼儿:费啥钱啊?
李桃儿:高中就得交学费了,什么都贵,书费、住宿费、伙食费。
李呼儿:那哥也供你啊。
李桃儿的眼泪还是没有控制住:哥,你咋供我啊?咱家没有地啊。
李呼儿无比坚定地说:老幺儿,你就管好自己学习就行,钱让哥来想办法,这全天下就哥是你哥、嫂是你嫂了,我俩供你上学,天经地义。
韩晓琴也说:妹子,听你哥说的,哥哥嫂子供你上学,你自己不用惦记。
李桃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拿着书包去小屋了,留下酒醒的李呼儿和韩晓琴,还是韩晓琴先开的口:呼儿啊,咱俩去县里卖馒头吧?
李呼儿看看韩晓琴:不用,我有招儿。
韩晓琴疑惑地问:啥招儿?
李呼儿看了看窗外的星星,淡淡地说:出马。
在东北平原乡间众多的灵异传说中,出马是知名度很高的两个字,出马的意思是某一位大仙为了提高修行效率,在人群中选中了一位替身,那个人会忽然拥有算命、治病、驱邪、通阴阳的才能,在造福乡邻的过程中为大仙积累功德。李呼儿的父亲李久福,没有出马,八户村二十年了没有一个人出马,甚至全乡范围内出马的人都屈指可数,而李呼儿,决定出马。
三天之后,乡里赶集,李呼儿起了个大早,让韩晓琴将一碗底儿白面用纸包成包儿,放在了裤兜里,他慢慢伸了个懒腰:晓琴啊,要是待会儿有人来告诉你我进卫生所了,你可别害怕,我没事。
韩晓琴:我知道,你去吧,可要小心。
李呼儿:放心吧。
天没到中午,坐在屋里的韩晓琴就听到有人边跑边喊她的名字:韩晓琴,韩晓琴,在家没?韩晓琴向外一看,是村妇女主任赵姐,她推开门:啥事啊?赵姐?
赵姐:哎呀,你家李呼儿进卫生所了,我来叫你,快跟我去。
韩晓琴虽有准备但还是略微慌神,随即又不得不装作十分着急的样子:赵姐?他咋啦?
赵姐:你家李呼儿赶集的时候嘴里吐白沫儿,抽风了,哎呀,你先别问啦,快点出门吧。
这时候并不知情的李桃儿从小屋里跑出来,也没管她嫂子和妇女主任,疯了似的往卫生所跑,她心里想:要是我哥抽风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装抽风的李呼儿当然没有事,躺在卫生所里,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看着卫生所的大夫,看着看热闹的乡邻,忽然眼睛睁大了,因为看见满脸泪水的李桃儿跑进卫生所。李桃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见了躺着的李呼儿还是扯开了嗓门大哭起来:哥呀,你咋啦?
李呼儿装作虚弱:老幺儿啊,哥没事。
李桃儿:人家说你抽风了,我听爹说过大姐就是抽风没的,哥你要是没了,我就跟你一块儿死。
李呼儿再也忍不住了,身子往回一翻,背对着李桃儿泪如雨下,但是一点哭声都没有,他怨,怨自己没本事挣钱,他想,想爹想妈想有个人帮他,他悲,悲姐弟命苦不得不在人前把自己耍。李桃儿见李呼儿肩膀颤动,不哭了:哥,你哪难受啊?哥?哥?
李桃儿坐在李呼儿身边,冲着堵门口、爬窗户的人大喊:有啥好看的?你家没人得过病啊?滚!滚!
李桃儿说完把窗户和门全都关紧,卫生所的大夫都没敢拦着她,直到韩晓琴来敲门。在韩晓琴和李桃儿一左一右搀着李呼儿往回走的路上,李呼儿失心疯般地大声哼唱:
我本是西山山大王哎,
来到这宝地寻贵人;
我本是老君庙中仙哎,
来助这苦命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