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十岁那年,李呼儿得了癌症。李桃儿嫁人之后的这十年,是李呼儿最悠闲的时光,他依旧干着老本行,今天为乡邻张罗白事,明天为邻居家小孩儿取名,下个月可能出现在县城,为县领导家受惊吓的小孩儿叫叫魂儿,然后昏天暗地得喝上一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李呼儿没有想过别的活儿法,他得意,他自负,他再也不怀疑自己,有几次喝多了之后,他自言自语:那老王家有学问的姐俩,不也一个对你认错,一个让你帮孩子起名了吗?你这辈子,十分正确。
在李呼儿四十六岁那年的一天深夜,他酒后摇摇晃晃往家走,凭着皎洁的月光能把乡路看得一清二楚。他走到一处柴火园的附近,只觉得眼前一条黑影闪过,李呼儿以为是谁家的大狗,并未在意,继续要走,只见那黑影又是一闪,这次竟然横在路边,挡住李呼儿的去路。李呼儿本就胆大,加上酒精壮胆,就上前打量,没想到一看清楚把李呼儿也吓了一跳,那狗般大小的黑影不是别的,正是一只黄皮子。李呼儿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黄皮子,不知是被吓得不能动,还是留恋这平生未见的灵兽,李呼儿一动不动,盯着黄皮子。盯了一会儿,李呼儿发现黄皮子并没有看他,而是仰脖对月,一拜再拜,他忽然想起这天是阴历十五,月圆之夜,胡黄蛇鼠猬都要出来拜月的。李呼儿又痴痴地盯了那大黄皮子一会儿,醉意不减,他越看越觉得那兽眼熟,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候养的黄皮子,他大着舌头问那灵兽:是你吗?畜生?回来看我来啦?招呼不打就跑了,看我抽不抽你。
李呼儿说完下意识地到腰间拿鞭子,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那路中间的大黄皮子好像听明白了李呼儿的话,一溜烟不见了。李呼儿见灵兽跑掉,还骂骂咧咧的:畜生就是畜生,记打不记恩呐。第二天醒来,李呼儿分不清前一晚的黄皮子是真还是梦。
三个月后,李呼儿胃痛难忍,去卫生所开了胃药,不见缓解,就去了县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胃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全身,需要马上住院治疗。李呼儿一听到癌症,就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当即给李桃儿打电话:妹子啊,哥要死了。你来医院,哥把存折密码告诉你。
李桃儿一家紧忙赶到医院,王铁英也赶到了李呼儿的病房,这几人一聚首出现在李呼儿面前,李呼儿就不争气得哭了:老幺儿啊,哥要死了。
李桃儿此时人到中年,但知道李呼儿身患绝症后也是与哥哥抱头痛哭,哭了很久才开始宽慰李呼儿:哥,现在医学发达了,癌症不是不能治好的。
李呼儿:你不用哄我,哥什么样的死人没见过,那全乡的死人里,多少是得癌死的哥知道,这东西得上就没好。
王铁英此时已是县医院的副院长,同样红着眼睛,走到李呼儿跟前儿说:呼儿啊,桃儿说的是真的,癌症不是绝对的绝症。
李呼儿看了一眼王铁英说:铁英,那治好癌症得花多少钱?
王铁英:治好癌症不只是钱的问题,还得有对抗病魔的意志。
李呼儿:你老爱说这些官话,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钱花了,但还是听天由命。
王铁英:李呼儿,你怎么还是这么消极?
李呼儿像无处发泄怨怒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出气口:我怎么消极了?我消极我能培养出这么好的妹子?我要真消极,你王家能找到这么好的媳妇儿?
王铁英:李呼儿,你就不能跟我讲点道理?
在一旁的李桃儿插话:姐,你别说我哥了,我哥一辈子命苦,你咋还这么说他?
王铁英看出李桃儿是护兄心切来了脾气,她话锋一转,对李呼儿说:我去给你安排最好的大夫,过两天再把你的病历送到省医院,请省里的专家帮你看看。
李呼儿觉得刚才他们兄妹确实失态,就说:铁英,你是好人,桃儿说话直,你可别记心里。
王铁英:你放心吧,桃儿跟我亲妹妹一样,而且,我想跟你说,我想看你把病治好。
说完王铁英就出了病房,出病房前给了王铁宝一个眼神,王铁宝会意,也出了病房。姐弟二人来到王铁英的办公室,王铁宝说:桃儿他哥到底咋样?
王铁英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王铁宝说:跟桃儿商量,准备后事吧,不到三个月了。
王铁宝脑中一片空白,他印象中的李呼儿,是穷不怕饿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是最有生命活力的那一种人,他走出王铁英的办公室,回到病房,看李呼儿和李桃儿说着话,没去打断,他不知道怎么跟妻子开口。王铁英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洗了一把脸,久久没抬起头来,脸盆中的水,不知道收留了多少她的眼泪。
李呼儿非常配合地住院,打针吃药,似乎这是人生中难得的假期,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想,他没事就找王铁英聊聊天,住院的这段时间,他跟王铁英讲了比以往加起来还多的话,他有一次问王铁英:铁英,你念书多,你说我咋就能给人治病呢?我其实啥也不知道。
王铁英:你指的是什么病?
李呼儿:比如那回给村长治疯病,后来把你气走了那次,他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是唐僧的媳妇儿,把我都吓坏了,后来我抽了黄皮子几鞭,他后来就好了。
王铁英:中国有数量众多的潜在精神疾病患者,很多人有心理疾病或心理障碍,平时看不出来,遇到刺激就会表现出来,再经过疏导后能够缓解,你那些治法儿,可能碰巧对病患进行了心理暗示,对病症有缓解作用。
李呼儿:你还是说话一套一套的,我就问你,我还能每次都碰巧了吗?
王铁英笑着看看李呼儿,他日渐消瘦:你可能就是运气好。
李呼儿:也对,我一辈子运气太好,最后得了这病,是运气用完了。
王铁英:万一还没用完呢?也不一定。
李呼儿:铁英啊,你不用安慰我,你是聪明人,我是明白人,我住院是为了桃儿,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晓琴要带我走了。
王铁英坐在病床上:呼儿,桃儿你就放心吧,我能像亲姐一样带她。
李呼儿伸出一只手,抓住王铁英的一只手:铁英啊,我害怕,我爹说过,得有我这个哥挡着,妹子才能好,我真怕我死了桃儿就没人挡着了。
王铁英掉下一颗凉凉的泪水,落在李呼儿的手背上,她说:以后我帮你为桃儿挡着,呼儿,你别怕,你别担心了。
李呼儿紧紧攥着王铁英的手:铁英,谢谢你,铁英,谢谢你。
半个月后,田小雪来到县医院,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李呼儿住院消息的,她一进病房,就惹来了众人惊讶的目光,先是李桃儿带着王梦出去了,后来王铁宝也出去了,王铁英领着值班大夫也出去了,整间病房只留下李呼儿和田小雪。田小雪走到李呼儿的床边,放下带来的营养品和水果,看了一眼吊瓶,才把目光停在李呼儿深陷的眼眶,她看见疲惫不堪的李呼儿斜眼看着自己,她说:李哥,我来看你。
李呼儿倔强地说:你是谁啊?
田小雪一下子就哭了:你连我认都不认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李呼儿:帮我叫护士,我想撒尿。
田小雪拿起床底下的夜壶,要帮李呼儿,李呼儿摆摆手:不用你,多不好意思啊,你出去吧。
田小雪把头背过去,不说话,却听到李呼儿又说:你出去啊,你不出去我尿不出来啊。
就这样,李呼儿赶走了田小雪,一声关门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他拿着夜壶,一条胳膊半支撑着全身,脸朝着墙,两行热泪。
当天晚上,李呼儿的体温急剧升高,呼吸急促,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大家赶来的时候,见到李呼儿浑身大汗,脸色苍白,刚挺过一个危险关头。大家围在病床边,等李呼儿醒来或是永远睡去,结果李呼儿醒了过来,用陌生的眼神环视了一圈屋里的人,然后说了一段疯狂的话,他指着李桃儿说:你看你那黄头发,你看你那黑眼珠,你不是那黄皮子又是啥?一看我打黄皮子就心疼,一看我养黄皮子就说放,我看你就是个黄皮子。还有你们姐俩,王铁英,王铁宝,你们两个狐狸精,全世界的聪明都让你们家占了,一个扔了我去做大学生,一个娶了我家黄皮子,你们赚得旁人直红眼。还有那田小雪,一条大花蛇,三番五次纠缠我,不放我,不咬我,硬生生要缠死我。还有我那死老婆,韩晓琴你就是个大耗子,精打细算最精明,遇到天敌最玩命,你那瘦脸小眼暴露了你。你们啊,你们都是兽儿,我到现在才看明啊,你们都是兽儿,你们都是那长白山里的大仙,你们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那我是啥啊?哎呀,扎得我好疼,我就是个大刺猬啊,一辈子爹不疼娘不爱,喜欢的女人是狐狸,是蛇精,对我最好的女人是耗子,妹妹更是那精明的黄皮子,你们都躲得我远远的,你们都是怕疼怕扎怕流血的畜生,我是大刺猬,我是大刺猬,我也是畜生,就这一辈子,我也想成人啊。
周围的人都被李呼儿的疯语吓到了,李桃儿抓着王铁英的胳膊:姐啊,我哥他咋了?我哥他咋了?
王铁英:可能是药物刺激,没事,正常现象。
李呼儿说完这段疯语,累得又睡了过去,一夜平静,李呼儿又过了一次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