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界每每有些类似围城的悖反现象,譬如专业治史者觉得史学无用,不能影响社会,总想逃离,而出身本行不是研究历史的反而好讲历史,巧舌如簧,大受欢迎。前者喜欢说理,又并不擅长,引新知借别科,越说越不在理;后者专讲故事,不免添油加醋,杜撰太多,形同演义,已非历史,却栩栩如生。坊间喜其生动,无所谓真伪,一般而言也无伤大雅。或者痛心疾首,以为天塌地陷,实则《三国演义》与《三国志》并驾齐驱的情形由来已久,各司其职,无须划一,也无法统一。奢望大众用《三国志》讲三国,既无可能,亦无必要,否则了无生趣。只要学界不以《三国演义》来讲三国,就无大问题。作为专业人士,倒是应该反省一味说理的流弊匪浅,事实说不清,道理讲不明,历史著述读来味同嚼蜡,坊间毫无兴趣,业内也不以为然。
相比求真的史学日益看重雄辩,新闻从业者则极力标榜让事实说话,唯恐别人认为主观。其实新闻能够披露出来的信息至多不过百分之一,无论貌似多么客观,取舍过滤仍是主观。只要不过于偏宕,倒也无伤大雅。而本应以叙事为基本的史家,却总是觉得材料和事实苍白无力,以为材料太多,说法各异,无由取信,无所适从,甚至误信域外浅学的谰言,以为事实不存在,不可求,反而觉得灰色的理论最有力量。历史哲学属于哲学的范畴,对史学或有借鉴作用,但不能替代史学方法,更无法指导处理材料。而行之有效的史学方法应该应用于研究过程,不是通常所见出现在表述阶段装潢门面。况且一般史书所讲道理,多为别家的常识、陈言或套话,不见精彩,不合实情。除了方便新进或懒人延续教科书式的解读历史,越是高明,越少烙印痕迹。
有的近代史著述喜欢自说自话,或代古人立言,至于前人前事的本意本相,往往隐藏甚至湮没在众说纷纭的讲理之中。治古代史的学人对于近现代史著述征引文献的方式每每有所诟病,认为摘引只言片语,容易断章取义,而概括称引,又不免任意取舍,误会曲解,说是引述前人,实则强古人以就我。其言虽然逆耳,的确切中要害。近代文献,文辞看似浅近,因为涉及古今中外的方方面面,加之数量庞杂,又未经前人整理注疏,研究者限于学识,只能预设架构,将能够读懂的部分抽取出来,作为论据,其余则弃而不论。对读书须掌握全篇本意的应有之义毫不讲究,更不要说对比参照所有相连相关的文本,前后左右通语境。姑不论舍去的其余或许更加重要,单就举证部分而论,抽离本来的时空位置,所指能指势必发生或隐或显的变异。
诚然,近代文献繁多,若是详细而全面举证,往往不胜其烦,编辑无法容纳,读者难以卒读。此事令以处理史料见长的史学二陈也颇为头痛。简单的排比罗列,形同堆砌材料,既不能深入问题,又影响文气贯通和意境呈现,的确不足取。可是,如果因噎废食,等于鼓励随意取证,纳入各种后出外来的观念系统之中,而美其名曰史论结合。久而久之,有违情理变成天经地义,不仅自行其是,而且裁量他人,俨然已成行规。但凡看见征引较多,即视为不加分析,没有理论,完全无视引文与行文是否具有不可分割的内在关联。
史学首重纪实与叙事,纪实的功能触碰公私各方的隐私,后来受到多方面制约,希望有所超越,于是有文不能必录,导致两方面趋向,一是还原史实成为修史的前提,二是材料的应用不再局限于纪实。叙事必须依据材料,史料的应用,在史论的架构中,往往流于陪衬,片断摘引只是作为论点的论据,而在叙事的框架下,应当比较近真及得其头绪,并作为历史叙述的有机组成部分予以呈现。由此可以还原包括思想在内的历史本相及其发展演化的具体进程。史家不是以旁白甚至直接登台的形式告诉观众历史是什么,而是用引述的方式使过往的人事重新鲜活跃动起来,像戏剧一样生动地重现于历史舞台之上,让观众亲眼目睹,亲身感受。因此,修史首先应当尽可能复原历史的原声原貌,前提是尽可能多地保留史料的原汁原味,并以经过比较验证的史料构成史学的要素。
作为阅读者,应当积极调整阅读习惯,学会倾听历史的原声,不要把后来的认识与历史的事实相混淆,仔细体察领会文本传递出来的前人本意,进而看出由史家拼合连缀而成的历史图像是否适得其所。不能迁就阅读习惯而跳过引文只看行文,因为这很可能是跳过事实依据去看认识结论。所谓本意,应该是全面的,不能盲人摸象,断章取义;应该是准确的,不能望文生义,凿空逞臆。摘取片断的征引往往是部分的意思,之所以被征引,未必是在文本史事中具有特别的重要性,只不过是征引者在自己预设的架构里想问题才觉得重要。望文生义的结果是误读错解,符合征引者的认识却常常有违事实。完整地倾听历史的原声,才能防止任意取舍史料以形成观点,防止别有用心地隐讳、移位或曲解。心术不正的欺世盗名之徒滥用史论形式,混淆视听,易于得逞。理顺史论关系,让所有的材料与事实适得其所地回归时空原位,即使用于防闲,也有积极意义。
前人的文本都有各自独特的意涵,即使在记事的部分添枝加叶,添加的行为本身也是历史事实的组成部分。追究所记录的事实之时,所添加的枝叶或可比较而剔除,但是如果追究其如何添加、为何添加,不仅也是近真的必须,而且对于解读所记录的事实也颇有帮助。倾听当事人亲历者述说他们各自的经历,从罗生门式的言人人殊可以逐渐走进历史的现场,进而将对历史的认识通过叙事自然呈现,而不是用主观色彩很强的议论强加给读者。
治史如老吏断狱,法官断案,先要详细听取两造的陈述、辩词及取证,了解案情,才能依据法理和律令进行审判。若是先入为主,想当然地据理援例,不知会造成多少冤屈。同理,治史首先要竭泽而渔地网罗证据,透过表象的蛛丝马迹,揭示背后错综复杂的联系,进而究明事实本相及涉事各人的本意。所有分析的理论模式,旨在梳理证据,还原案情,不能削足适履地照搬套用,将证据案情作为法理的注脚。况且治史较审案对还原度要求更高,所谓铁案如山,后者只要关键证据过硬,前者必须全体水落石出。
由此可知,叙事并非不讲理,只是应在弄清事实的基础上再讲道理,或是考史叙事的过程中呈现出理之所在。而且所讲道理应源自事实,而不是简单地将事实当作别人所讲道理的注脚,甚至套用别人的道理来讲事实。今人模仿域外研究,不顾其模型学理并非生成于中国,也未必适用于中国,一概视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理,照搬套用,削足适履,以牺牲中国的历史为代价,所论不过证明其道理的普遍适用。一般而言,如果复杂的历史事实真的梳理清楚,所蕴含的道理大都已在其中,不言自明。况且将思想还原为历史,究事实的同时也是在讲道理。这一切,都有赖于耐住性子倾听历史的原声,只有听,才能懂,不听则永远不可能懂。如果听不懂,应该提升能力,而不是因噎废食,放弃倾听。
史学的叙事与说理,应以前者为基本。史事的本相不会改变,却不能自动呈现,要借由史料才能重现,而关于同一史事的不同史料记述各异,必须比较而近真。对材料与史事的取舍、解读、认识各异,由此便出现同一历史的不同叙述,影响及于后来历史的著述。前后几件史事彼此联系,也必须比较才能得其头绪。既然史事由整理材料而呈现,比较不同的史料就成为叙事的凭借和重要环节,不能将史料与史学分离,更不宜将史学理解为说理,将论置于史之上。且看包括会议和时段、专门领域的各种学术综述,乃至学位论文和专题著作所称引的先行研究,每每只是罗列各家的观点,却没有深入探究所说的依据是否经得起材料和事实的验证,美其名曰见仁见智,其实是缺乏学术判断力和鉴赏力,越是等而下之,越是不胫而走。那些林林总总的老生常谈和奇谈怪论,往往披着论的华服。
治史要有理论且突显论的重要性,不无将说理置于史学功能的首位之嫌。此说缘于将研究历史的目的定位为发现历史规律,又误以为历史规律是求同而来,将史学混同于社会发展史。所谓规律,为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历史上的所有人事均为单体,不可能完全重复,所以不能用一般科学原理来求,尤其不宜于用逻辑的归纳法。历史规律是单体人事前后左右无限延伸的普遍联系,这与史学首重叙事正好高度吻合,也是历史研究必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道理所在。
认真倾听历史,放弃后来者自以为是的评判,不带成见,约束主观,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了解前人前事的本意本相,并尽可能完整恰当地呈现于读者面前。历史爱好者尤其是读书种子和专业人士,应调整改变固有的阅读习惯,将引文行文视为一体,了解所陈述的史事并欣赏所释放的原音。虽然引文行文仍有文白不一的驳杂,可是若统统改由转述,文体看似一贯,文字却难免繁琐,且容易变形走样。在不能两全其美的情况下,应尽可能保持原态,以免发生二次错误。从这一角度理解傅斯年材料越生越好的说法,不无可取之处。
倾听历史的原声,当然有不同的主题,因而也会有所取舍,并非完全随波逐流,堆砌罗列,既不能跟着前人讲言人人殊的故事,也不能无视历史意见侈谈自己的认识。近二十年来,以集众的形式进行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研究,同时展开近代中国史事编年系列的编撰,其间认真揣摩长编考异与比较研究的相辅相成,并尝试将思想还原为历史,为今后的研究奠定了取径与做法的重要基础。按照历史本来的顺序,在整体脉络之中展现各自在相应时空位置之上的相关言行,成为努力的方向。
史论关系的紊乱,间接造成的另一副作用,就是学术评判尺度准则的失范失准。评价学术,须对前人研究、相关材料以及问题本身有全面而深入的认识,缺一不可。不读书而直接进入专题研究,放大了举证立论的随意性,使得学术研究的“聚讼”越来越多。加上近年来学术小圈子化日趋普遍,各说各话,导致学术判断力与鉴别力严重下降,不能分辨妙笔生花与头头是道是否经得起材料及事实的验证。学问的高下本来就有从者众寡的分别,普遍而言,越是等而下之,越是容易引起广泛共鸣。撰写书评,论著的水准与获得的评价常常适成反比,佳作未必能得到即时反应,劣品却有时好评如潮。更有甚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研究已经进到“习相远”,自己却还在“人之初”盘旋,且不知其陋,无知无畏,放言妄论,信口雌黄,吠影吠声,甚至居心叵测,深文周纳,恣意攻诋,混淆视听,欺世盗名。尽管天下人不可尽欺,但因为学术鉴别力判断力的普遍缺失,不能恰当判断包括本专业乃至本专题在内的学术高下,心术不正者也每每能够得逞于一时。
学术的评判者或主导者若是缺乏学术判断力和鉴别力,势必给相关学术领域带来灾难性后果,严重影响一代学术的标高。由于鉴别力和判断力严重不足,分辨不出高下良莠,获取信息的过程往往发生负筛选,以疮毒红肿为灿若桃花,个人的学问固然难以长进,附和与提倡也难免倒行逆施,以至于潜心向学者举步维艰,投机钻营者反倒畅行无阻。长此以往,无知无畏的门外文谈和认认真真的表面文章大行其道,乱象横生,学将不学,学问很难获得提升进步的空间。有鉴于此,手握学术评判权者,不但要独具慧眼,目光如炬,且务必慎之又慎,高度自觉自律,千万不能不懂装懂,自欺欺人。须知学术评鉴不仅考验被评判者,更重要的是考验评判者的学识与人格,评议须恰如其分,否则无论捧与棒,都是力不胜任的表现。如果眼力不济,还只是学识有限,不过自曝其陋,如果居心不良,就未免学行有亏。而任何评价的言辞及其相关的过程,都是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将由无尽的来者反复检讨衡量,今日的随心所欲或人云亦云,都可能成为后来居上者眼底口中的笑料笑柄,难免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