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秘密交涉
三月二十五日清早,一艘大型楼船在君山岛一里外的水面上抛了锚。半个时辰之后,楼兰和楚无名接到通知,纪舞风邀请他们到君山码头会面。除了十二钗的首领雪人,和纪舞风同行的只有右军千户卓不凡。这个奇怪的搭配令出行有了几许神秘的味道。
“莫非是曹公公的人到了?”楼兰心想。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纪舞风的决定所证实。在五人的坐船之外,纪舞风还另外叫了一艘小船。两条小船一路快摇,不多时就与楼船会合。这座楼船和朝廷赏赐的龙船属于同一形制。进入内部,宽阔敞亮的大舱之中只摆了一张大桌子,八张高脚凳。三个衣着奇异的怪人正襟危坐,个个有如坐禅。
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面向门口的扶桑武士。一把长刀不离胸口,只有六尺上下的个子,偏偏长着硬朗的眉毛和带角的眼棱,给人的感觉异常精干犀利;在首席的位置,左边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身形长大在八尺上下,面型方正,白须飘然;右边的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玉面男子,没有胡须,异常白净的面皮比大姑娘都要细腻。
“来回五里不到的路程,让我们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风荷山庄办事的效率,实在是不怎么样!”扶桑武士的汉话颇为流利,语气也显得很不客气。
楼兰的心里感到十分不爽。这些家伙大概是做官做久了,一出口就咄咄逼人,简直令人无法忍受。纪舞风自己倒是显得很平淡,大大方方地应道:“知道三位高人要来,我好歹得打扮一下子。”
“传闻纪大庄主美貌绝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不男不女的声音,顿时令众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玉面男子当真是个太监。同时众人也清楚地意识到,曹正纯用人的方式的确是不拘一格。僧人、太监、扶桑武士,三个八辈子扯不上一块的职业,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他囊括到一起了。
纪舞风谦辞一番,与众人一一就座。她与雪人选了与麻脸和尚的对席。卓不凡坐到了扶桑武士的身边,楼兰和楚无名则直接坐在下首。
同时熟悉两边情况的卓不凡向众人一一介绍——
“这位大衍禅师曾经在五台山出家,博学多才,三教九流无不涉及。论起阅历远远胜于卓某,甚至与曹公公不相上下。他的一双‘金刚弥勒手’无坚不摧。卓某与他切磋武学,始终无法冲破三十回合,说起来真是惭愧。”
“这位古金城侍卫乃是禁宫高手,也是曹公公最得力的亲信。他的‘阴风绵手’打在人的身上,神不知鬼不觉,中招的人筋骨俱损,越是内力精深的人,就越是容易被自己的修为废掉。五多年下来,死在他手上的高手不下六十个。”
“这位扶桑武士名叫大岛则一,早前曾和其他倭寇一起进犯过大明海疆,后来被曹公公收归己用。他出身甲贺派,一把‘春雨剑’风雨不透。说起来——”卓不凡瞟了楼兰一眼,“楼兰你的刀已经很快,但是和他相比,还是慢了一点!”
雪人登时感到一阵气流倒吸。见识过白浪沙漫天缤纷的光影,她相信楼兰的出刀已经是世人速度的极致。而且经过几个月的训练,楼兰还在进步。但是,在卓不凡看来,楼兰的刀法与扶桑人相比仍然显得慢上一筹。这些个曹正纯派来的角色,莫不会都是怪物中的怪物?
楼兰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对于号称比他更快的大岛则一,他并不感到很吃惊。他的心思,都放在了大衍和尚身上。扶桑武士无论是坐席还是介绍,都不过是排末的位置。最受尊崇的大衍和尚,到底是什么样的深浅?和卓不凡比武,刚刚交手就差点死掉;但是卓不凡和大衍和尚打,却始终没超过三十回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比?
卓不凡又补充了一句:“曹公公对你们的行动非常重视。他手下的六天王,最强大的三位都调给了你们,你们该满意了吧?”
纪舞风抱拳致礼,爽然笑道:“曹公公百忙之中,还能惦记着风荷山庄,真是我们的荣幸;三位天王不辞劳苦,前来襄助风荷山庄,纪舞风感激莫尽!”
大衍和尚轻拈佛指:“纪大庄主客气!其实贫僧三人此次过来,并非单单只是为了帮忙守庄而已!”
“哦?”纪舞风顿感疑惑。
古金城解释说道:“楼兰要去西域探宝,风荷山庄不能没有稳定的后方。曹公公的打算,是让我们一起把古正阳铲除掉,早除早省心。”
楼兰有些不高兴,向卓不凡道:“卓大人,在下不是说过了么?江湖人的事,我们江湖人会摆平的。”
卓不凡笑道:“楼兰你有所不知,他们三个,也是地道的江湖人。”
大衍和尚点头:“说起来,十多年过去,一些事也该水落石出了。”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其实,在去五台山出家之前,贫僧也有个俗世的名字,叫做邹心远!”
纪舞风、楚无名和雪人一同愕然。邹心远,那不是白莲教的二号人物,韦大昌夺权的头号功臣么?
“当年在白莲教的时候,贫僧自己是有机会做教主的。但是贫僧自觉性情过于优柔,不足以镇住形势,就把韦大昌扶上了教主宝座。怎知那韦大昌看似雄图伟略,实则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开罪于各大江湖门派不说,还处处与官兵为敌,以致……”
后来就是白莲教被邱任和巴西木所破的事了。谈到这段惨痛的教训,大衍和尚面含悲色:“川东一战,十万白莲子弟丧生。贫僧自知罪孽深重,遁入空门,专心钻研佛法和武学以寻求解脱。后来曹公公找到了贫僧,晓以国家大义,并不追究贫僧在白莲教的既往。贫僧深受感动,于是出山效力……”
“所以白莲教主韦大昌被杀,大师就有了声讨古正阳的借口?”楚无名插了一句。
大衍和尚笑着点头:“说起来,这个借口一点也不体面。为韦大昌出头,实在是贫僧自掉身价。”
“这个和尚并没有完全脱俗!”楼兰琢磨道。
“有个借口总比没有好!”楚无名好气没好笑地转向另外两人,“你们呢?”
古金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古某先前一直都在关外做强盗,承蒙曹公公不杀之恩才活到现在!”
“我就不用说什么了吧?”大岛则一冷漠如初。
从邪教起家的和尚,从强盗起家的太监,从倭寇起家的武士,也难怪曹正纯能在冷酷的朝政斗争风雨里屹立不倒。这种唯才是用的方式,或许不能笼络巴西木那样的正气之士,不过收买江湖草莽和部分官员,却是十拿九稳。
雪人眨眼道:“如果你三位天王成功杀掉古正阳,那就是江湖人之间的恩怨,和朝廷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们失败了,被古正阳反杀,那也是江湖人的恩怨,朝廷也不会作任何声张,是不是这样?”
大岛则一冷然回应:“雪人姑娘的猜测完全正确!”
“以三位天王的绝世身手,或许可以和古正阳一战!”楚无名小声嘀咕。
楼兰坚持说道:“三位天王的江湖人身份,的确是毋庸置疑。只是卓大人,这不符合我们的约定。”
卓不凡满面不解:“楼兰,你又何必那么固执?曹公公的眼光,远非你我所能比拟。结果了古正阳,风荷山庄便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你们去西域探宝,也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这纯粹是一举多得啊!”
楼兰淡淡笑道:“古正阳的影子都找不到,还谈什么结果?莫非曹公公不知道‘无米不成炊’么?
古金城怒然起立,眉头一撞:“大胆!你敢对曹公公不敬?”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纪舞风和卓不凡同时捏住冷汗。楼兰的爽直豪迈众所周知,这个强盗出身的太监显然也还保留着一股痞气。而且,两个人都有着不凡的身手,稍有不慎局面就会失控。
“两位施主稍安勿躁!”大衍和尚朝古金城的腰间轻轻一捏,就令怒气冲冲的太监软了下来,“楼兰施主,古正阳的踪迹,其实曹公公已有把握。”
楼兰有些微微的意外:“曹公公知道古正阳在哪里?”
大衍和尚轻笑道:“非也!曹公公只是相信,有叶云深教主帮忙,找到古正阳就不会困难。”
纪舞风的心越来越紧。楼兰冷笑一声道:“只怕曹公公的打算会落空,叶云深不会答应这么做的。”
大衍和尚怔道:“古正阳既然重出江湖,****教免不了一番权力更迭;那叶云深既然接受了朝廷封赏,自然也该帮忙铲除白浪沙大流血的元凶。于公于私,叶云深都不会拒绝与我们合作。楼兰施主何出此言?”
楼兰正色道:“按理说有好处的事,世人大多不会拒绝。但是叶云深偏偏就属于那些少数人。那古正阳对叶云深有恩,出卖恩人的事情他是不会干的。他要是供出古正阳的话,早就供出了,但是他到现在都还没动静,你们可以想象他的态度。”
大衍和尚略略迟疑:“曹公公答应不追究****教的罪责,还把三府米市给了叶云深教主,难道这样的恩情,还比不上古正阳的知遇?”
楼兰摇头道:“两种恩情不一样的。正因为两边都有恩,所以叶云深更要小心行事。”
“要是叶云深不合作,我们就先把他给杀了。杀了叶云深,不信他古正阳不露面!”
一个冷不丁的辣手打算令楼兰等人的背脊同时打了好几个冷颤。众人诚惶诚恐地看向声音来源,但见扶桑武士大岛则一的脸上布满阴云,有如雷雨天的锅底。捏在他手中的茶盏,也化作粉末一点点地下坠。
未等众人回过神来,古金城也不阴不阳地补充说道:“叶云深是懂恩义的人么?他做过的那些事情,若是严格按照国法来审定,就算株连九族也不足为过。只是曹公公爱惜人才,不想他的一身本领就此埋没,所以给机会让他悔过自新。但是叶云深偏偏不识抬举,对杀害左千户的元凶知情不报,曹公公已经很不高兴。后来又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烂货放弃纪大庄主,简直是没有天理。我就在这里把话挑明了,纪大庄主的圣女是朝廷册封的,朝廷之所以答应给叶云深三府米市,并非是信任叶云深,而是信任纪大庄主,信任他对纪大庄主的那段情分。但是叶云深抛弃了情分,也就是抛弃了朝廷的信任。楼兰你忠于国家,也忠于风荷山庄,于公于私,你都应该和我们一起,把叶云深和古正阳两代毒瘤一起铲除掉!”
雪人战战兢兢地问道:“三府米市的粮道正在开工,杀了叶教主,将来由谁来接手?”
古金城冷笑一声道:“三府米市交给叶云深是做,交给其他人也是做。湖广的人才这么多,找个人来接替还不是很简单么?曹公公说了,只要叶云深能帮忙铲除古正阳,****教和三府米市还是他的;要是叶云深不答应,等他死了以后,三府米市的一切都转交给风荷山庄来打理!”
曹正纯的每一步棋都好像是在为风荷山庄打算,但是在聪明绝顶的纪舞风等人面前,隐藏得再深的阴谋也能昭然若揭。这不是摆明了要挑动江湖人的内乱么?叶云深的米市刚刚铺开,曹正纯就迫不及待地上屋抽梯,谁知道风荷山庄的下场会不会和****教一样?派遣三个货真价实的江湖人过来,就算失算了,也能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老太监的手,简直是黑的不见五指!
骑上了老虎背,想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好在在老太监的面前,众人也不是一点底牌也没有。
纪舞风率先起立,冷然说道:“曹公公还真是看得起咱们风荷山庄这么点地方。不过很可惜,他的好意,纪舞风不能接受。”
楼兰也跟着起身,慷慨言道:“如果曹公公的打算是这样,楼某就不去西域了!”
官差四人纳闷不已,卓不凡问道:“你们这是何苦?纪大庄主,叶云深反复无常,你已经深受其害。将来他若是投靠古正阳,你的一切努力都会白搭。”
“叶云深的离去是纪舞风自己的命,与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纪舞风的眼神有如冷灰,“他所犯的那些事,不是要株连九族吗?现在他的孩子就在我肚子里,若是朝廷想解决得彻底,就一定不能留下任何后患!”
楼兰补充说道:“三魔女与叶云深结义,我就是他将来的妹夫,也在九族之列!若是迟早都要解决,你们现在就可以动手!”
楚无名也起身说道:“我也是!虽然唐秋不希望我出头,但是今天,楚某人也得说句公道话。曹公公不想叶云深反复无常,他自己也不能反复无常!”
局势刹那间又颠倒过来了!三大天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个个的额角都在直冒冷汗。这些个江湖人,跟朝廷官员的想法完全是两个世界。若是真的让纪舞风铤而走险,让楼兰放弃探宝,三人永远都无法向曹正纯交代了。
还是卓不凡的圆滑在关键时刻起到了作用:“几位稍安勿躁。曹公公的想法,也不过是想敲敲叶云深,让他不要忘本罢了。他真的想动手的话,叶云深还能活到现在么?”
楼兰的脸孔板的老高:“卓大人,有些事我想和你单独说说!”
卓不凡没有想到楼兰会如此介意。矗立在船头良久,楼兰这才启齿:“卓大人,你给曹公公的信上,到底是怎么说的呢?”
卓不凡应道:“楼兰,你应该知道,这不是卓某一个人的意思,曹公公对叶云深的信任,其实是很薄弱的!”
“是么?”楼兰冷笑一声,“当日卓大人来君山问话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曹公公可以不在乎巴西木的死,但是我卓不凡却不能不在乎’,恰好被叶老大听到了。卓大人担心的是这件事吧?”
卓不凡横眉道:“楼兰,在你的眼睛里,卓某就是这样的人?如果我想挟私报复,早就在曹公公面前设计除掉叶云深了,为何要等到现在?别忘了,是因为我,叶云深才能得到三府米市的。”
“直接杀掉叶云深,并不符合卓大人的利益!有了三府米市,楼兰宝藏和古正阳的下落以后,卓大人再去邀功,就算是做兵部尚书都绰绰有余了——”楼兰冷冷地注视着卓不凡的双眼,“况且,卓大人现在去参奏,就算是以叶老大的精明,也绝对想不到是你干的。卓大人,你看我说的对么?”
“你,是怎么想到的?”卓不凡感到背脊一阵发冷。在他的印象里,楼兰并不是一个善于推理的人。
“我被人害过那么多次,就算是木瓜脑袋也变精明了!”楼兰抽出古月弯刀,横在卓不凡的颈间,冷然说道,“卓大人,叶老大胁迫过你,你记点仇也是无可厚非,但是事情不能做的太绝,因为叶老大并没有打算置你于死地。你信不信,楼某这把刀并不快。不过若是楼某一刀下去,你的项上人头照样难保!”
卓不凡冷笑:“杀了我,里面的纪舞风和楚无名也不会安全。”
“他们三个肯定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手段。再说他们的目的是杀古正阳,不是为了你报仇,卓大人,没准你死了,他们还会拍手称快呢!”楼兰的话音里满是嘲笑,“卓大人,因为你对左千户的情义,因为你对风荷山庄和****教的帮助,楼某一直拿你当朋友。可是楼某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一个人,算是楼某看走眼了。”
卓不凡仓皇举手:“万事好商量!楼兰,开出你的条件!”
楼兰笑道:“其实以卓大人的精明,应该不难知道楼某想要的是什么!”
卓不凡深吸了一口气:“我保证以后不再为难叶云深了!”
“你的保证没用,我要朝廷的保证!”
“朝廷的圣旨不是已经保证过了么?”
“是的,朝廷的圣旨卓大人都可以置若罔闻,不放在眼里。楼某需要更有效的圣旨!”
楼兰凛起眉心,一字一句地说道:“卓大人,你回一趟北京,再去找曹公公向圣上讨要一张圣旨。除非叶老大公然举旗造反,在任何时候,朝廷都不能追究他的死罪,也不能剥夺他对三府米市的权利。等拿到圣旨以后,楼某会跟着你亲自带它到筑路工地上去宣读,让所有的老百姓都能听到。”
卓不凡的冷汗汩汩而下:“那不是要耽搁很多天么?”
其实时间不是他最担心的,曹正纯的怪罪,才是更大的问题。
“本来楼某决定月底就出发,但是卓大人做事的方式,实在是让楼某感到很不放心。耽搁了的这二十多天,都是卓大人逼我的!”楼兰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我还要一张圣旨。封给楼某族人的领地,除了户部和兵部的文书,楼某还需要皇上的旨意。等取到宝藏,楼某会集合附近五百里以内的部族,让他们都来为楼某的族人作证。卓大人,若是办不到的话,楼某就不去西域了。”
卓不凡头脑空白地站在那里,足足过了好一阵子,这才攥起一点勇气:“卓某今天就出发。不过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当然!卓大人帮楼某族人取得封地的恩德,楼某还是会刻碑铭记的。”
回到船舱后的谈判,楼兰与纪舞风的主张取得了成功。三大天王最终答应秘密进驻风荷山庄,在潇湘别院帮忙驻守。起初的不愉快总算告了段落,谢天谢地。不过,经历了卓不凡的事件,楼兰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心存侥幸了。这个江湖上的风雨,如今还远远说不上停止。
沙枣骑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卓不凡在帮忙练的,那个深沉的家伙到底是如何教习的,也许自己该摸个底了。其实多出这二十多天的训练也不坏,至少,随着天气的升温,白浪沙和大漠的温度越来越接近,假使军营不被渐渐上涨的洞庭湖水位漫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