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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林美凤,我曾经那样恨过你

◆文/风为裳

本来我可以更早知道些真相的,只是恨挡住了我看到真相的眼睛。山再高路再远,双脚总能丈量;而亲情,可能很近,却永远无法丈量。

从记事开始,奶奶和身边的人就告诉我:你妈林美凤不是个正经女人,两岁,就把你扔给你爸,一个人在外面野。什么是不正经女人,我问爸,他闷头抽烟,末了,说:晓静,别听别人乱说。我含混不清地犟嘴:不是别人,是我奶奶。

林美凤大多时候是我家柜子上面的一张黑白照片,清秀、温婉,烫着短发,穿着碎花衬衫。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生林美凤的气。她真的很自私,自己长得那么漂亮,却把我生得丑八怪样。

我的眉眼还算得上清秀,只是上嘴唇裂成两瓣。村子里的人管我叫三瓣嘴。奶奶说:林美凤和我爸结婚后一直没孩子,到30岁才盼星星盼月亮般生下我。林美风第一眼看到我就哭了,我天生兔唇,腭裂三度,唇裂三度。小村子里自命不凡的乡村教师林美凤自然不能接受我这样一个丑孩子,在生下我的第二年,就闹着出去打工,谁都拦不住。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爸让妖精迷住心窍了,她说怎么就怎么。这一走就快10年了。

是的,我一开始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跟妈妈亲亲热热还会眼馋,心想她回来,再不理她。可是林美凤回来,生疏了一会儿后,我还是会穿上她买的花衣裳,戴上她买的红头绳出去显摆。邻居家的孩子看了我的新衣裳和红头绳,撇了撇嘴说:臭美什么呀,你妈是妖精,才生出你这个丑八怪来的。我冲上去,揪住那孩子的头发。邻居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领着孩子来我家时,林美凤正给我洗我弄脏的新衣服。邻居指着自己的孩子说:你们家的三瓣嘴还真是厉害,不像兔子倒像老虎。林美凤沉了脸,说:三嫂子,你好歹也是个长辈,怎么能这么说孩子呢?女人讪了脸,七三八四把我的不知好歹说了一通。

做晚饭时,我听林美凤在厨房里跟我爸说:晓静该管也得管,不能因为她容貌有缺陷,连心理也有缺陷了。

我不喜欢这个一年一度回来做客一样的女人。家里有我,有爸爸,有奶奶,就够了。

上初中后,过年她回来,给我买了很多漂亮衣服,我瞅都不瞅,不叫她妈,也不跟她说话。林美凤叹了口气,说:晓静长大了。然后也不再说话。

林美凤通常会在家待到初五,然后又拎着小包离开这个她叫做家的地方。走时,她会走到我跟前,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每年如此,虚假得像是电视剧里的情节。我很厌恶,身体摆出拒绝的姿势,却不能把她推开,因为,她是我妈;因为,我爸不能没有她。

15岁那年冬天,我还没放寒假,林美凤就回来了,脸瘦得一条条、灰秃秃的,黯淡无光,仍是那一身旧牛仔衣。给我买了桃粉色的羽绒服,她说:城里女孩最兴穿这个色了,说是一树桃花呢!我脱下她帮我穿上的羽绒服,跟我爸说:快考试了,学校要举行家长会呢!

老爸瞅了瞅林美凤,问我:最近没惹什么事吧?

我是个学习好的学生,但不是个好学生。拔女生气门芯、跟男生打架的事常有。我爸每次去开完家长会,都气得脸色发紫,然后会到村头的小卖部里给林美凤打电话。我一想到电话那头的林美凤也和我爸一样生气,心里就有隐隐的快乐。

林美凤第一次参加我的家长会。我去办公室送考卷时,听老师们议论,没想到于晓静她妈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会生出于晓静那样的女儿来呢?

回到家,我跟我爸喊:谁让她去开家长会了,她算我妈吗?长这么大,她是管过我吃还是管过我穿?

天底下有这样当妈的吗?村子里的人拿我当怪物,我爸是个老实人,一天到晚没有一句话,奶奶抱怨唠叨给我脸色看,那时你在哪呢?我第一次来月经,吓死了,哭着一遍遍洗自己,以为自己要死了,那时你在哪儿呢?

兔唇让我的口齿变得很不清楚,我说的话没谁能听懂,所以,大多数时候,我跟我爸一样沉默。可是那天,我的话说得很流畅。我想林美凤每一句都听懂了。我看到她的脸色苍白,眼泪一双一对地往下落。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我和林美凤的抽泣声。并不是每个母亲都伟大,并不是每个母亲都配称做是母亲的。

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林美凤和爸屋里的灯还亮着。我爸说:别怪晓静,孩子也不容易。要不然你就回来吧!

林美凤的嗓子有些哑,她说:本来想今年再挣一年钱就回来不干了,钱也存得差不多了。可没想到郭金英连钱带货全卷跑了,这些年的辛苦白吃了倒没什么,可是晓静……

第二天,我没见到林美凤。

我爸脸色阴沉着,不说话。

那个没有林美凤的年过得很没味道。我爸做的菜放的酱油太多,一律浓墨重彩的。

春天来时,我第一次给林美凤打电话,是因为奶奶居然托人给我爸介绍对象了。我在电话里对林美凤说:你嫌我丑没关系,但如果你还想要这个家,还想跟爸过日子,那就赶紧回来!说完,我“砰”的一声撂下电话,蹲在路边呜呜地哭。

林美凤没有回来,我爸也没有给我找后妈。我上了高中,开始把考大学离开家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我丑,还好,我聪明,学习上的事难不倒我。

那个傍晚,我爸把我从教室里找出来,他说:你妈回来了,她想看你。我转身想进教室,被我爸一把抓住,说她在医院里。

我的心颤了一下,回过头看着爸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爸点了一根烟,烟卷儿绕着他忧伤的一张脸。半晌,他说:晓静,你不该恨她的。为了你,她把能做的都做了。

为了我?

我第一次从我爸嘴里听到关于林美凤也关于我的事情。

我爸说:看到我的兔唇,林美凤死的心都有了。她不想盼星星盼月亮般生下的女儿有半点儿缺陷。她疯了一样抱我去各大医院看病,医生说整形可以治好唇裂,但要五六千块钱。

五六千块钱对于种地的老爸和当民办教师的林美凤无异于是个天文数字。林美凤决定去城里挣钱,她说:再苦再难,也要给晓静治好病。

城里的钱哪是那么好挣的呢?林美凤做过保姆,卖过菜,给人家送过米面,甚至跟男人一样在建筑工地上做过工。后来与一个叫郭金英的女人一起摆地摊卖衣服,渐渐有了个小铺子,给我治病的钱有了,林美凤想再多挣一点儿,好供我上大学。那阵子林美凤总给我爸打电话,说:再过一年,咱们就带晓静去看病,医院我都联系好了。可没承想连钱带货都被郭金英给卷跑了。她说,她一定要把郭金英找到,把钱要回来,然后带我去看病,然后再回家,我们好好过日子。

我爸说:你妈一边打工一边找郭金英,那苦吃得没数。上个月,好歹找着郭金英了,却不想郭金英死活不承认认识你妈,还找了几个地痞把你妈一通打,打完扔在道边的绿化带里,被人发现时,你妈只剩一口气了……

我爸说不下去了。我的心一颤一颤的。她怎么样了?

我爸说:她想见你!

我去了医院,林美凤昏睡着。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很粗糙。本来我可以更早知道些真相的,只是恨挡住了我看到真相的眼睛。山再高路再远,双脚总能丈量;而亲情,可能很近,却永远无法丈量。

那些日子,我不吃不喝地守在林美凤病床前,偶尔她醒来,看到我,很温婉地笑,那是一个母亲满足的笑。我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没有人比我更爱她。就算是兔唇也没关系,只要有她,我就有了一个晴朗的天。

我爸陪我。他继续跟我说那些我不知道的往事。

林美凤怀孕8个月时,从讲台上下来,不小心摔了一跤,送到医院时,情况已经很危险了。医生问我爸: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我爸说:当然是大人。林美凤大声叫:要孩子,一定要孩子。我爸含着泪答应了她。幸运的是林美凤和我都活了下来;不幸的是,我是个兔唇的女孩。

村子里的人没人理解林美凤为什么会出去打工,他们跟奶奶一样认为林美凤是外面有野男人勾着。他们说:为了那丑八怪?还不如把她往道边一扔,再生一个呢!

林美凤也不让爸跟我说,她说:别让晓静再多一份心理负担了。将来,她大了,会明白的。

我泪如雨下。我抱住躺在病床上的林美凤。我很后悔那时她回来抱我时,我都用拒绝的姿势。林美风淌着泪说我爸:说那些干啥?

8个月后,警察抓到了郭金英和打伤林美凤的凶手,追回了林美凤应得的那份欠款。我爸用这些钱带我去做了唇裂修复手术。一年后,镜子里的我很像林美凤,清秀温婉。

爱的天空

父母自从把子女领到这个世界,就用尽毕生心血呵护子女的成长。他们对子女的爱,从不因自己的困顿而放弃,从不因子女的误解而收回。为了子女甘于委屈,甘于牺牲,这是父母与生俱来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