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其人初入“电通”,蓝苹并不得意。在《自由神》一片中,她所演的是第七号人物。
男女主角是周伯勋和王莹。她,只是配角的配角,在影片中没有多少镜头。
演《娜拉》时,她是第一号主角。如今落得个配角的配角,她心中窝囊。虽然她不过二十一岁,却早已懂得“演员不捧不红”的出名诀窍。
江青开始了她新的恋爱。这一回,江青把她的爱,奉献给在上海电影界颇有影响的影评家唐纳,赢得了他的“捧”。
“蓝苹到上海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华龙路的小公寓里,那公寓的二房东是个罗宋女人,下面是一家罗宋大菜馆。她的吃饭问题,天天在这罗宋餐馆里。她的原籍是山东,到上海的目的是投身银幕。当然罗,一个漂亮的女人,何况她又有各项具备的条件,国语也说得好,早年在山东国立戏剧学校读过书,舞台经验也颇熟悉。当她踏进了电影界以后,第一个男朋友是唐纳。那时唐纳正为《晨报》的每日电影撰文,于是便大捧蓝苹,蓝苹就在这基础上奠定了她艺术的生命……”
这是当年《海星周报》上《女明星时代的蓝苹》一文中,关于蓝苹同唐纳结合的报道。作者已把话说得很明白:蓝苹爱唐纳,为的是借唐纳之笔作为“天梯”,以便能够爬上“大明星”的宝座。
唐纳,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的中国,几乎已成为无人不知的名字了。
其实,唐纳并不姓唐。他原名马骥良,后来改名马季良、马继良、马耀华,用过笔名罗平。后来客居巴黎,名唤马绍章。
唐纳跟黄晨同乡,苏州人氏,他跟黄晨、江青同岁,生于一九一四年,属虎,甲寅年。
唐纳之“唐”,据云是由于他的奶妈姓唐。父亲马佩甫是铁路职员,给唐纳取了奶名“仁官”。
唐纳四岁时,父亲去世。不久,他过继给大伯父马含蒜。
唐纳在苏州私立树德中学上学时,用的学名是马继宗。
他在江苏省立苏州中学上高中。当时,胡绳(即项志逖)、袁水拍(即袁兴楣)也在这所中学求学,比他低一届。这时的唐纳,已开始喜爱文艺,思想也转为左倾。
他是学校戏团的主要演员,演过左翼话剧《工场夜景》、《活路》、《SOS》等。
唐纳也受到警察注意,不得不从苏州逃往上海,落脚表叔陆尹甫处。经陆尹甫介绍,进入上海大陆银行当练习生。
一九三二年夏,唐纳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他依然爱好戏剧,成为学生剧团中的活跃人物。
唐纳入圣约翰大学读书,英语流畅,中文文笔也不错。上海《晨报》的“每日电影”主笔姚苏凤是唐纳同乡,约他写影评。从大学二年级起,他就为《晨报》写些稿子,从此与电影界结下友谊。影评署笔名“罗平”或“唐纳”。由于影评不断地出现在上海《晨报》的“每日电影”专栏里,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此外,他也给《申报》的《电影专刊》、《新闻报》的“艺海”、《中华日报》的“银座”、《大晚报》的“剪影”撰文。
唐纳的影评,文笔流畅,而且好处说好,坏处说坏,颇有见地,在读者中很快就赢得信誉。尤其可贵的是,他思想倾向进步,执笔常赞誉左翼电影,抨击那些精神鸦片。
给人留下颇深印象的是,他参加了反击“软性影片”的论争。
那是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一日出版的《现代电影》第六期,发表了《硬性影片与软性影片》一文,鼓吹只有“软性影片”才是“观众的需要”,说“电影是给眼睛吃的冰淇淋,是给心灵坐的沙发椅”,宣称“我们的座右铭是,‘电影是软片,所以应当是软性的!’”左翼电影工作者在夏衍等人领导之下,决定迎头痛击“软性电影论”。反击的第一枪,便是唐纳打响的:一九三四年六月十日,唐纳在《晨报》上发表《太夫人》一文,尖锐地批评了“软性电影”。六月十二日,唐纳又发一文,即《“民族精神”的批判谈软性电影论者及其他》。翌日,夏衍便以笔名“罗浮”发表《软性的硬论》,与之呼应……这下子,姚苏凤便受到来自国民党政府的压力,不得不在六月二十八日登出反驳唐纳、夏衍的长文《软性电影与说教电影》。从此,唐纳不再为《晨报》的“每日电影”写影评了。
一九三四年秋,唐纳进入上海艺华电影公司,任编剧。这时,“艺华”正在拍摄阳翰生编剧的影片《逃亡》。导演岳枫为了使影片增色,决定配上主题歌和插曲,可是无人作词。正巧唐纳来了,岳枫便请唐纳写词。唐纳居然一口答应下来。
唐纳写了主题歌《自卫歌》和插曲《塞外村女》。聂耳与他合作,配上了乐曲,使这两首歌广为流传。现摘录《塞外村女》片段,以飨读者:暮鸦飞过天色灰,老爹上城卖粉归,鹅毛雪片片朝身落,破棉袄渍透穷人泪。
扑面寒风阵阵吹,几行飞雁几行泪,指望着今年收成好,够缴还租未免祸灾。
唐纳长得一表人才,有如“奶油小生”,居然被电通影业公司的导演袁牧之所看中,要他当演员!
那时候,袁牧之正在自编自导中国第一部音乐喜剧片《都市风光》,找不到合意的男主角。在袁牧之心目中,男主人公李梦华是一个贫穷潦倒而又富于痴情的知识分子;他一见到眉目清秀的唐纳,仿佛是扮演李梦华的“本色演员”。虽说唐纳从未上过银幕,而这一回要领衔主演,他又居然一口应承下来。
于是,一九三五年,唐纳从“艺华”调入“电通”,当起演员,同时主编《电影画报》。
多才多艺的唐纳,演戏也演得不错。在影片中,他神魂颠倒地追求由张新珠饰的女主角张小云。特别是在演出失恋时饮毒酒自杀,简直演得活龙活现!
一九三七年六月十日的《影与戏》,这么形容唐纳:“提起唐纳,大凡是略微关心一些影坛的人,谁都晓得他是一位很活跃的影评人。他,可以说一个身子,半个站在电影圈里,半个站在电影圈外。”一九三六年六月三十日的《时报》,曾以《青年作家酷嗜电影》为题,简略地介绍过唐纳身世:“唐纳现年二十二岁(指虚岁——引者注)。原籍苏州。曾肄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自幼即嗜电影,且爱好文艺,笔名‘罗平’。为文简洁流畅,颇得一般人之好评。当在圣约翰大学二年级时,即大负声望。影界友好多怂恿其实行入电影界工作,唐亦不能自持,乃于前年秋季入艺华公司担任编剧事务。去岁经袁牧之介绍入电通公司,主演该公司声片(即有声影片——引者注)《都市风光》。初上银幕,即大露头角(时其爱人蓝苹亦在该片中充当重要角色)。唐除在该公司担任演员外,并主编电影画报,工作颇称努力。惟任职不久,电通公司即告歇业。本年六月一日改入明星公司,仍担任编剧职务。”唐纳颇“帅”,一表人才,又多才多艺,时而影评,时而编剧,时而演员,何况在圣约翰大学学的是英语,能著能译,是一位“评、编、演、著、译”的全才。
不过,唐纳当时最有影响的是影评。他是《晨报》影评专栏的主要评论家,与《申报》的石凌鹤旗鼓相当,人称“影评二雄”。
除了以《晨报》为“据点”之外,唐纳还涉足《申报》、《时事新报》、《新闻报》、《时报》等影评专栏。人们用这样的话,形容唐纳的评论对于影片、对于演员的影响:“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如斧铖。”唐纳的为人单纯、热忱,但性格有点如同吴语一般软绵绵的。他思想倾向进步,活动于左翼电影界人士圈子之中。
从三十年代迄今,人们向来以为唐纳即马骥良,马骥良即唐纳。
其实不然!唐纳是两人合用的笔名。另一人是谁?
当我得悉唐纳挚友夏其言在沪工作,便于一九八六年八月四日前往拜访。
炎夏酷暑,柏油马路都有点酥软了,我叩响一幢小楼的房门。我以为,倘若夏老不去黄山、青岛避暑的话,定然在家午睡。
出乎我的意料,夏师母告知,夏老上班去了!他和唐纳同岁,也属虎,已是七十有二了,照样天天去报社上班,工作日程表排得满满的。
几次打电话跟夏老约时间,他不是接待外宾,便忙于业务。总算他有了空余,与他得以长谈。
除了听觉差一点之外,夏老身体甚健,记忆清晰。他谈及了世人莫知的奥秘;唐纳乃马骥良与余其越合用的笔名!
余其越,我从未听说过的陌生姓名,究竟何许人也?
夏其言如此深知唐纳身世,说来纯属偶然:夏其言高中毕业之后,正值刘鸿生开办的中国企业银行招收练习生。夏其言考上了。跟他一起考上的,有个青年名叫马骥善,意气相投,遂结为好友。
马骥善之兄,即马骥良。马骥良常到银行宿舍看望弟弟,跟夏其言结识了。夏其言也随着马骥善喊马骥良为“大哥”,虽然他跟马骥良同龄。
那时候,马骥良参加了“C。Y”,亦即共青团。夏其言呢?正追求进步,悄悄地在读马列著作。正因为这样,他跟马骥良相见恨晚,非常投机。
一天,马骥良神秘地对夏其言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很有学问,可以教你懂得许多革命道理。不过……”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马骥良用双眼看着夏其言。
夏其言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我不怕风险。”马骥良这才轻声地说:“他没地方落脚,你敢不敢收容他?”夏其言一口答应下来。
过了几天,上海长乐路怡安坊,多了一位青年“房客”。
正巧,这位青年也属虎,跟马骥良、夏其言同庚。
怡安坊离“十三层楼”不过咫尺之遥。“十三层楼”,即如今的锦江饭店。夏其言的父亲,在那里掌厨。他家住石库门房子,独门进出。
那青年“房客”跟夏其言住一间小屋。此人足不出户,终日闭门幽居,邻居从不知马家有“房客”。所谓“房客”,只不过夏其言对父母的遮掩之词罢了。
“房客”叫小琳,常用的笔名为史枚,真名余其越。此人跟马骥良同乡、同学,总角之交。(总角之交,即少年朋友。总角,少时所梳之小髻也。)余其越乃中共地下党员。在上海杨树浦活动时,被国民党警察逮捕,押往苏州反省院。
那时,苏州反省院有所谓“假释放”制度:如果有两家铺保,“犯人”可以“假释放”两个月,届时自回反省院,仍旧关押。“假释放”的本意,是让“犯人”体验一下“自由”是何等舒坦,以促使“犯人”早日“反省”。
然而,余其越却趁“假释放”之际出逃了!
余其越请马骥良帮忙。神不知,鬼不晓,他隐居在夏其言家里。国民党警察局急得跳脚,也不会查到夏家,因为在此之前,余其越跟夏家毫无瓜葛。
余其越擅长写作。在隐居中,写了不少文章,署名唐纳,由马骥良送出去发表。
马骥良自己写的文章,也署名唐纳。于是,唐纳成了余其越和马骥良合用的笔名。
马骥良本来以“罗平”为笔名。常用“唐纳”之后,渐渐地,人们以“唐纳”相称;以致后来变成“唐纳=马骥良”。
余其越跟夏其言朝夕相处,教他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引导他走上革命之路。在余其越的影响下,夏其言于一九三七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余其越隐居夏家,唯一的常客是马骥良,以下该称之为“唐纳”了,以适合广大读者的习惯。
至于余其越,以下该改称为“史枚”,因为他的真名已被伪警察局记录在案,他改名史枚。
当唐纳跟蓝苹相爱之后,蓝苹也成为夏家的常客。
唐纳、蓝苹、史枚、夏其言是同龄人,然而,不约而同以史枚为长。因为他是“C。P”(共产党),而且学者风度,老成持重,唐纳、夏其言尊敬他理所当然,蓝苹在他面前也颇恭敬。就连她跟唐纳吵了架,也常常要到信安坊来,在史枚面前告状——此是后话……沸沸扬扬的六和塔婚礼追溯起来,在蓝苹主演话剧《娜拉》时,唐纳便和她相识。那时,唐纳在业余剧人协会负责宣传工作。不过,他们只是相识而已。
关于他们如何由相识发展到相爱,后来客居法国巴黎的唐纳,曾和美国的中国问题专家、《毛泽东传》作者R·特里尔说及。
特里尔如此记述:他说,他迷上蓝苹,是从金城大戏院看她主演《娜拉》时开始。他发现了她坚强的、激动的、性感的魅力。和她会面,只是时间问题。
一个闷热的晚上,唐纳步行到电通影业公司去,他兼任公司出版的杂志(引者注:即《电通画报》)编辑。霞飞路(引者注:今淮海中路)上挤满了散步者、卖吃食者、互相搂抱的情侣、叫花子等各色各样的人。在那里,唐纳看见蓝苹在霓虹灯下,穿着蓝色绸旗袍,板着刘海头发,拖着改组派的脚步走过来。这是她儿童时期缠足的遗产,是无可救药的。
蓝苹认出他是唐纳,唐纳也知道她是何人。两人都踌躇了一下。唐纳咧嘴微笑,好像一只活泼的猫,蓝苹伸出了她的手。唐纳说,他非常钦佩她演的娜拉;蓝苹说,她久仰他的文名。
她对这位在上海颇有名气的左翼文化人,突然讲出一句:“我是革命党人。”对于这位奇异的、武断的、言不择时的女子,唐纳觉得她了不起,对她更加迷恋。
“这事使我非常兴奋。”唐纳回忆当时的情形。“这位从山东来的,富于诱惑力的新进女演员,在霞飞路上,对我宣称她是革命党人。”也许因为唐纳写的影评左翼色彩很浓,蓝苹误以为他是同志,故初次见面,在霞飞大路上竟唐突地说出自己是革命党人。其实,唐纳和共产党毫无关系;虽然承认他自己左倾。(如前所述,唐纳那时其实已加入共青团。后来,他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天,蓝苹到电通影业公司访问唐纳。这时期她是自由的。自从和俞启威分手后,她未和男人同居。她仍然漂流在上海的人海中,她积极地接近唐纳,她的新鲜、活泼的态度,使唐纳陷入情网。
唐纳回忆当年的印象说:“纵然在上海,像她那样大胆,也是例外。不要想像她是胆小怕生的中国女孩。”
“她不是你通常所见的羞答答的中国女孩。主动地和男人谈话,她毫不在乎。她的行径,一如男性。啊,她是勇敢的女性。”当蓝苹、唐纳相继进入“电通”,特别是同在《都市风光》剧组,朝夕相处,由相识而相爱了。
当年的《电影新闻》,这样报道了唐纳跟蓝苹结合的情形:在电通影业公司,“有一天,有人亲眼看见蓝苹挽了唐纳的手臂,肩并肩的出去,剩下来的睁大了眼珠对他们看。”“当天晚上,他俩没有回来。第二晚,也没有回来……”“直到第三天下午的六时许,才见唐纳与蓝苹,仍旧手挽手,肩并肩,满面春风的回来。”“他们一回到公司,就往经理室而去。到晚饭的时分,才和经理马先生回到膳厅。饭吃到一半,马先生立了起来,对大众报告了一个好消息,说是:‘同事唐纳先生,与蓝苹女士因意见相投,互相了解,而将实行同居。’说完后,轰雷似的一声,都围住了二人,一半祝贺,一半要他们报告同居前的过程。这一晚的晚饭,就在这样纷乱喧嚣中过去。”这是一九三五年秋在拍摄《都市风光》的时候。
《都市风光》的编导为袁牧之,摄影师为吴印咸,音乐为吕骥、贺绿汀、黄自。
影片中穿插的一段动画,由著名的万氏兄弟设计,即万籁鸣、万古赡、万超尘、万涤寰。
这部影片属音乐喜剧片,通过几个公民的眼睛,从西洋镜里展现了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唐纳主演,饰无聊的知识分子李梦华,蓝苹演配角。
就在蓝苹和唐纳同居不久,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七日的《娱乐周报》上,已有人指责蓝苹的行为了:“据该公司有人云,蓝苹已经不是一位未嫁的小姐了。在北平,她早已有了丈夫了。如果此事属实,不是要闹出一场醋海潮了吗?好在他们不过是同居而不是结婚,否则蓝苹不是要犯了重婚罪?”
怪不得,篮苹早就公开声明“反对结婚”!
然而,就在蓝苹和唐纳同居了半年多之后,忽然上海许多报纸刊登消息:蓝苹和唐纳要结婚了!
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六日上午八点半,杭州钱塘江畔,八辆黄包车奔驰而来,奔向六和塔。
为首的一辆黄包车上,坐着一位风度潇洒、西装革履的青年;压阵的车上,坐着一位精神矍铄、长髯飘拂、礼帽长袍的长者;中间六辆黄包车,三男三女,喜气洋洋。
那青年即郑君里,长者为上海法学院院长沈钧儒,三对男女乃赵丹、叶露茜、唐纳、蓝苹、顾而已、杜小鹃。
三对男女朝六和塔进发,为的是在那里举行婚礼。郑君里负司仪之责,手中拿着照相机,兼任摄影师。沈钧儒为上海著名大律师,证婚人也。
到达六和塔前,最忙碌的是郑君里。他让证婚人居中,三对夫妇列于两侧,接连拍了许多照片。
三对夫妇为什么远道从上海至此举行婚礼?
这是“秀才”唐纳的主意:六和塔又名六和塔,高高矗立于月轮山上。唐纳取其“六和”、“六合”之意,建议六人来此举行集体婚礼,当即一致通过。
文人雅士如此奇特的“旅行结婚”,顿时传为新闻,纷纷刊登消息及塔前婚礼照片。
沈钧儒诗兴勃发,于塔前口占一首:情侣浪游在沪杭,六和塔下影成双。
瑰丽清幽游人醉,沉酣风波会自伤。
拾级蜿蜒登高塔,居高一览钱塘江!
老先生吟罢,诗兴未尽,又作一首:人生何处是仙乡,嘉偶良朋一举觞。
到此应无几鸟响,湖山有福住鸳鸯。
塔影湖声共证盟,英雄儿女此时情。
愿书片语为君祝,山样同坚海样深。
几天之后——五月五日,晚八点,上海八仙桥青年会九楼餐室,又一度成了新闻中心。三对新人在此招待亲友。
新郎一律西装,新娘一律旗袍。“蓝苹的身上是一件新的白地方格的灯笼袖旗袍。小叶蓝地红花的旗袍。小杜是白地红花的旗袍。”影星汇聚,连“电影皇后”胡蝶也到会祝贺,吸引了众多的记者。
在掌声中,人们要新娘蓝苹当众发表感想。
蓝苹只说了三个字:“很快活!”晚会在《六和婚礼贺曲》声中结束。
这贺曲由孙师毅作词、吕骥谱曲:偎情郎,伴新娘,六和塔下影成双;决胜在情场,莫忘胡虏到长江。
喝喜酒,闹洞房,五月潮高势正扬,共起赴沙场,同拯中华复沈阳。
次日,上海各报又纷纷刊登消息,有的甚至用半版篇幅详加报道。
向来关心报纸的唐纳,读着大报、小报,秀气的脸上漾着微笑。
他的笑,只有他知,蓝苹知:他真诚地爱着蓝苹。在蓝苹之前,虽说他也曾追求过别的姑娘,但那只是追求、恋爱而已,并无其他。正因为他真心实意地爱着蓝苹,所以他不愿只是同居。一而再,再而三,他向蓝苹提出要求结婚。然而,遭到了蓝苹的坚决反对。她,不愿意结婚……当他得知好友赵丹、顾而已都有了心上人,提出了“六和塔婚礼”的建议。赵丹、叶露茜、顾而已、杜小鹃、唐纳,已经五票通过。迫于孤立,蓝苹只得点头——唐纳还编造了一条理由,一旦正式结婚,他可以向苏州老家索一笔钱。
然而,蓝苹只是答应举行婚礼,却绝不签署婚书。
唐纳无奈,依了蓝苹。
这样,在三对新婚夫妇之中,唯独唐纳、蓝苹是没有婚书的!
唐纳是笔杆子,跟各报社广有联系。他煞费苦心,广请记者。“六和塔婚礼”在那么多报纸上登了报道,唐纳出了大力。
唐纳得意地翻阅着大报小报,用剪刀一篇篇剪下婚礼报道,精心地贴成一本。
他想,这些婚礼报道,不就是印在报纸上的“婚书”!成千上万的读者都知道蓝苹跟唐纳结婚了,这比“婚书”的威力还大——难道你蓝苹能够撕掉这些印在报上的“婚书”?
唐纳笑了!
可是,唐纳笑得太早了!
婚变使唐纳在济南自杀六和塔婚礼结束后,蓝苹和唐纳相处尚可。蓝苹曾随唐纳回他苏州老家住了半个月。那时,蓝苹跟唐纳的生母、嗣母相处,也还算可以。
可是,回到上海环龙路住所之后,蓝苹就不时和唐纳发生口角了。
口角迅速升级,以至酿成轰动上海的“唐蓝婚变”新闻……那是“六和塔婚礼”整整两个月后——一九三六年六月二十六日。
晚八时,蒸汽机车冒着黑烟、喷着水汽,疲惫地拖着长长的“平沪快车”(那时北京称北平),驶进济南站。
从车上下来一个疲惫的男人,他的头发从正中朝两边分梳,个子修长,一身西装。他的手中除了一只手提包之外,别无他物。
下车之后,他雇了一辆黄包车。
“先生,上哪家旅馆?”“不上旅馆,到按察司街二十七号。”彤云密布,下起淅淅沥沥的冷雨,衣衫单薄的他在黄包车上打了个寒噤。
黄包车刚刚在按察司街二十七号前停下,他就急急跳下了车,砰砰连连敲门。
门开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出现在门口。
“请问,蓝苹小姐在吗?”“先生贵姓?”“我是阿仁!”“喔,妹夫,快请进!”来者阿仁,便是唐纳。阿仁是他的小名。
这儿是蓝苹的家。唐纳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岳母、姐姐,他什么礼品也没有带——他是在极度仓促、惶恐之中跳上“平沪快车”,赵丹和郑君里送他上车……“云鹤不在家!”蓝苹的母亲、姐姐,这样答复专程赶来的唐纳。
“她上哪儿去了?”“她不在济南!”“不在济南?她在哪儿?”“她没说,俺不知道!”“不知道?她走了多少天了?”“十几天了!”当唐纳不得不告辞的时候,雨更大了。黄包车早走了——车夫以为已经送他到家。
冰凉的雨点,打在他消瘦、白皙的脸上,他反而觉得舒坦一些,清醒一些。
雨水和夺眶而出的泪水,混在一起。
他浑身湿漉漉的,走进商埠三马路济南宾馆。
茶房赶紧让他住进楼下五号房。
很快地,茶房发现这位先生有点异样:茶房把一盆热水端来,放在他面前,他竟然双眼发直,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雨,通宵下着。五号房的灯,通宵亮着,从敞开的窗口望进去,茶房发现,那位上海来客在灯下写信,一边写,一边不时抹去脸颊上的热泪……翌日,那上海房客一早就出去了……大清早,唐纳敲开了蓝苹家的门。
蓝苹真的不在家!
尽管蓝苹的母亲、姐姐已经再三说明蓝苹不在济南,痴心的他还是不信。中午、下午,他又去敲按察司街二十七号的门,依然不见蓝苹的影子……他快快地独自踯躅于济南街头。
忽然,他记起那部他跟蓝苹一起演出的影片《都市风光》。在影片中,他饰李梦华,追求小押店主的女儿张小云,失恋后喝下一杯又一杯药酒自杀……他不由得步入药店,买了一磅消毒用的酒精。他又买了好几盒红头火柴。
晚上,他脸色惨白回到济南宾馆,就连茶房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也毫无反应。
茶房见他神色不对,特别留意起来。
晚八时许,茶房见他歪倒在地,桌上撒着没有药头的火柴杆——他喝下了那一磅消毒酒精和吃下许多红色火柴头,已不省人事。
茶房喊来了黄包车,把唐纳送往小纬二路万达医院急救。
吴启宪大夫赶紧给唐纳注射解磷剂。
一次不行,二次;二次不行,三次。吴大夫通宵守在唐纳床边,三次注射解磷剂……茶房在唐纳的房间里,找到一封遗书。那是他昨夜含泪写成的。
人们读着唐纳这封“二十六日夜远处传来鹧鸪啼声和着雨声时”于济南宾馆写给蓝苹的信,才知道他因遭蓝苹的遗弃而自杀。
摘录唐纳遗书如下——阿苹,我最亲爱的:想不到你竟走得这样突然,这样匆匆!
带着万分之一的侥幸,“也许还没走”的希望,我跨上了车,整整二十八个小时,过去一切甜蜜盘踞了我的脑海——在电通,我们初恋的时候,我写过“你再不睡就对不起我”的留条;在倍开尔路(今惠民路——引者注),我们有过通宵的长谈,在街头漫步,一直到深夜二时,我才陪你绕过一条黑黑的弄堂送到你门口;在麦克利路(今临潼路——引者注),因为要看画报的校样,隆冬的夜未央,我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你给我披衣穿袜的一种说不出的怜惜;在南洋路(今南阳路——引者注),外面下着大雪,没有木柴,我和你用一大叠报纸生起火,当你病得最厉害的那夜,屋里一点水也没有,你的“给我水呀,我要喝水呀”的可怜的哀求;在福民医院里,你一定要我休息一下,睡在你满身痛创的身旁;在临到苏州去的前几天,你伤心的流着泪,说只有你的妈妈不欺骗你。我当时痛苦得哭泣了。你就立刻向我道歉:“我说错了,纳,我下次不了!”在苏州,我生着气,想回申的时候,你就流着眼泪,婉转地叫住了我;我从南京回来,你是那样紧搂着我。阿苹,呵,想不到这些竟成了我的心底最锐利的尖!
临走的时候,你说要买山东绸给我做衬衫,你还指指霞飞路(今淮海中路——引者注)橱窗里陈列的拉领衫,要我买几件去游泳时穿,你还说过苏州时要买批把回来,你还说要送我一个表。在你领到薪水以后,你告诉我顶多一个月就回来。快到一星期,你来信还说十号左右回来。后来又说因为天太热,等下了雨来。阿苹,一个月来,我几乎无日不望着你会有意不告诉我日子,要使我惊喜你突然的归来。
阿苹,深夜梦回的时候,我揣想你这时也许在辗转反侧。清晨街上小女孩的叫唤,我以为是你回来了,在窗下叫我。你上次从苏州突然赶来时不也是出乎我意外地这样在窗下叫我吗?记得你那次来,我是怎样的惊喜,怎样的快慰。你说,我好像永远绕在你身旁哭,阿苹,你这个时候想像我是在怎样地痛苦!一个月来我希望你的回来,比希望中头奖要超过不知多少倍。在公司里,茶房叫我听电话,我希望这是你打给我的。有时我望着天,看着远远的北方,有云堆在那里,我希望这时济南正在下雨,你在整理行装,预备回来了。有时我从公司里出来,我想这时你正在屋里等我,我偏跑东跑西地到朋友处闲谈,想使你也多些等人的痛苦。我回家的时候,望着屋里的灯光,我猜想你一定正在和之静他们畅叙到后,我推的时候还存着这样的希望,然而照例是给我一个失望。自然,我想这些小失望将来总有偿付的一天,我打算在你回来的时候,拧你的小嘴,重打你的手心,呵你痒,要你讨饶。但是阿苹,现在呢?这一个月来的希望是被击得这样的粉碎!……从你回家(指回济南——引者注)后,一方面想减少寂寞的痛苦,一方面想在回来时夸耀,我是尽了我的负重,我写好了三个剧本,筹备了一个公演,还有很多。朋友们说这时我正可玩玩,没有人管,可是我没93有。这一点是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我自己的。
我想丢了家,丢了名誉地位和所爱好的电影事业,追随你去……但是已经迟了,你姐姐告诉我已经走了十多天了。
我本想努力找到你,但是沧海茫茫,我上哪儿去找?
沦落异乡客邸,雨,老是在铅皮上滴着,现在只是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
现在谁是真正爱我的人?谁能再真正爱我像你一样?
我死,对社会没有什么利益,可也没什么害处,我再能做些什么有益的事情呢?
我死了,我相信只有使你更发奋,更奋力,因为可以常常使你遐想,常常使你追怀的人,现在,现在已经死了!
没有什么别的遗憾,只是没有见到你最后的一面和那两个圆圆的笑窝!
王泊生使蓝苹大失所望唐纳自杀于济南,消息传出,轰动了京、沪、鲁的报刊。
众多的读者异常震惊:这位“六和塔婚礼”的筹划者,为什么在婚礼后的第六十天就要自寻短见?
其实,就在《六和婚礼贺曲》迴响耳际的那些日子——也就是人们通常称为“蜜月”的时候,在上海环龙路(今南昌路)他们婚后的住所,已是“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了。
唐纳和蓝苹在争吵的时候,常常到长乐路信安坊,各自在史枚面前,夫说夫有理,妻说妻有理。史枚在他俩心目中却如同长兄,史枚毕竟是地下党员。
蓝苹跟唐纳吵架,其中的主要原因,据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一日《娱乐周报》,蓝苹说得颇为冠冕堂皇:“自己在上海,度着跑跑舞场、吃吃咖啡的颓废生活,感到环境宜人,意志消沉。所以。离沪北去,参加救国运动的工作……”蓝苹的“台词”,比唱还好听。
电通影业公司在拍完《都市风光》之后,支持不下去了。唐纳于六月一日转入明星影片公司,在编剧股当秘书。蓝苹则与明星影片公司签署了合同,准备在《王老五》一片中饰王老五之妻。
就在从“电通”转往“明星”的时候,蓝苹忽然说母亲生病,要去济南探视。
五月底,唐纳在上海车站送蓝苹上车。
火车徐徐启动之际,唐纳挥动双手,滚下热泪。他的耳边,响着蓝苹的声音:“不要难过,六月十日我就回来!”不料,蓝苹一去不复归。任凭唐纳等得心焦性急,一封一封长信催她,一连寄去十几封信,她却不理不睬……蓝苹究竟在济南干什么?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七日《辛报》所载张牛的“济南特约通讯”《蓝苹和王泊生》,披露了蓝苹在济南的若干情况:“一个朋友告诉我,省立剧院院长王泊生,以前实验剧院的同人名义,临时凑合举行三个独幕剧的联合公演了。”“实验剧院解散后,所有人员你东我西,很少有大家齐聚在一块儿的机会。不想这会也巧,因蓝苹(李云鹤)的回家探母,王泊生忽然兴起,经过三几天的热炒热卖‘,就凑合着演出了。”“这次联合公演的消息,是很诧异的。在事实上说,也许是很勉强的。因为曾经骂话剧不是艺术的王泊生,也会在《婴儿杀害》里扮演了一个卖破烂的,这不是很使人惊异的吗?”“公演日期,是本月七日。卖座的纪录,打破了历次公演的盛况。这也许是蓝苹的魔力吧,王泊生一定要破涕为笑了,当场就挂出了牌说’十号晚再演一场”。
和我同去的朋友说:“王泊生卖了蓝苹了。‘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公演的节目是菊池宽的《父归》,朱春肪的《一副喜神》,还有山本有三的《婴儿杀害》,由李一非、吴瑞燕、王泊生分别导演。蓝苹在《父归》里饰女儿,演得比别人好。在《婴儿杀害》里饰女工,也很卖力气。”“值得附笔的,是在公演前,近蓝苹的人问起她:’听说你和唐纳结婚了,生活上觉得怎样?‘她很爽快的回答:’那不过是开玩笑而已。问的人当时一愣,想:怎么女明星也拿同居马里马虎的呢?玩笑是随时随地随便可以开的,大概蓝苹女士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吧。”原来,在蓝苹看来,“六和塔婚礼”,“那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然而,唐纳在上海,却翘首以待,一片深情在等待她的归来。
《大光明周报》的一篇文章,透露了蓝苹在济南演出的内幕:蓝苹“与唐纳的事发生之后,回济南去住了一个相当时期。因为生活有问题,曾向王泊生借尸还阳的山东省立剧院接洽以演剧补助。可是王泊生是个著名的吝啬鬼,不念师生之谊,也不对她刮目相看。三天戏的代价,只送给她几元。在上海已经变了红的蓝苹哪里还会将这区区之数看在眼里呢!她一怒而加以拒收……”蓝苹本以为,这次演出,她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钱。结果,大失所望。此后,蓝苹在济南销踪匿迹。
就在报上连接登出王卓所摄蓝苹在济南历下亭含笑伸腰、在大明湖畔依树凝思之类照片之际,蓝苹女士早已不知所往……她想以“得脑膜炎死了”赖账六月二十三日,唐纳正在上海环龙路家中,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以为是蓝苹南归,唐纳喜出望外,赶紧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二哥郑君里。前额沁着豆大的汗珠,手中拿着一封信。
刚一进屋,郑君里就对唐纳说:“三弟,蓝苹托我转给你一封信,你赶紧看一下……”蓝苹托郑君里转这封信,她大抵已经充分估计到这封信的“威力”——唐纳读了信,照他的脾气,一定会跳脚,会发疯,会跳楼……郑君里在旁,会劝住他的。
蓝苹声称“说不定这是我最后一封信”,正因为这样,读着这封信,唐纳的脸色由红转灰,由灰转白。
蓝苹的信,是这样写的——!当你看到这封信,为了我走起来顺利起见,筹划好久的这件事,迟迟到今天才告诉你,我想你是明了我的苦衷的。
自从我跑进影图,言行不一致的矛盾是日益加深了。我苦恼,我绝望,我想毁自己,可是我遇到了你,你使我暂时消灭了我所有的苦恼,但是更深的矛盾却也在这里生了根。我不愿林黛玉式的忧愤死,我知道怎样使得我言行一致,我更知道怎样使我自己死得有价值些,因此我决绝的离开你,还有那个大的诱惑——风头、地位,和比较舒适的生活。
在我计划回家的那几天里,我竭力企图和你过几天快活日子,可是你那几天的脾气却特别的坏。有时你非让我下不来,而且使我非常伤心。虽然在搬家时候,我忍不住和你闹过几次,可是过后我马上懊悔了,懊悔得想痛哭。我曾经在雨地里走了很久很久,那种悲哀是说不出来的。我想我和你分别,我想起你所说的——我是固执的爱着你;我想起南洋路——这些使得我心跳,像是跳在咽喉里似的一样闷塞;浑身剧烈的抖着,一步都走不动了。后来叫车到阿丹(即赵丹——引者注)家去的,这个是我永远不能忘掉的。
其实呢,你那些天的坏脾气给了我很大的便利,现在想起来真是应该感谢那个坏脾气。不然,我也许永远永远沉埋在那环境里了……我呢,爱事业是超过爱人,这个我是坦白地告诉过你了,所以牧之(即袁牧之——引者注)的话是对的。“要是你们两个没有一个屈服,将来一定是个悲剧。”XXXX缺少教员,请了很多朋友去,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人家差不多已经走光了,只有我,还有点犹豫的我,迟迟在现在才走。纳,不要悲伤吧。在将来的新生活里,我们这种矛盾会自然而然消失的。
说不定这是我最后一封信……关于我这次的走,你也许会说我太自私,但是我的话是早讲在头里了。在你初恋我的时候,我曾经警告过你,爱我是要痛苦的。你却说你愿忍受这个痛苦。接着我还说过,如果在必要的时候离开了你,可别恨我呀。你说,不会的。纳!想来不至于忘了吧。就连结婚,我也曾说过于你,是不利的,却是为了解决我们的经济,逼我们走上这条路。为了应付你的社会关系起见,我不能不想一个法子补救。想了又想:是有一个法子,就是说我死了。这样,又可以应付你周围,说是于我以后的生活,也不无补益。纳!反正我是离开这个环境了,就算死了吧。希望你不要骂我做事走绝路。我认为一个人必须走一条路,同时也应该绝了所有的路,免得犹豫和退却!
和你这信,同时发许多消息,说我得脑膜炎死了。关于我的没有死,只有你和君里知道。希望你要他保守秘密。我相信他是可以做到的……上海银行债,我相信我宣布死了,是不会累在你身上的。我想赖了!
读罢蓝苹的信,唐纳的冷汗浸湿了上衣,冰凉地贴在脊梁骨上。
唐纳这才明白,怪不得蓝苹早就口口声声说过:“爱我是痛苦的!”她真是想得出,做得出,想用“得脑膜炎死了”,赖掉她在上海的欠债!
郑君里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唐纳的一举一动。
久久地,唐纳用双手捧着脑袋,心痛如绞。须知,就在刚才,他还写了一首思念蓝苹的诗呢!
唐纳抓起桌上的诗笺,一把扯得粉碎。
他霍地站了起来,对郑君里道:“二哥,事不宜迟,我要火速赶往济南,抢在她出走之前!”“行,我马上给你去买火车票,你收拾一下。”郑君里也站了起来,说道:“我顺便把这消息告诉四弟。”郑君里说的“四弟”,也就是赵丹。
六月二十五日,郑君里和赵丹一起送唐纳上火车。他俩千叮万嘱唐纳:“到济南看一下,马上就回来。明星公司有好多事等着你呢!”“旗手”的心病所在“蓝苹死于脑膜炎”的消息尚未见报,而“影星唐纳自杀”的消息却各报竟载了。就连南京的《中央日报》也刊登了《轰动济南之唐纳自杀事件》。
唐纳总算“不幸中之大幸”:由于茶房发现得早,大夫抢救及时,在二十八日晨八时终于清醒,脱离危险。
第一个赶到万达医院看望唐纳的,是文友马吉峰。马吉峰的笔名为马峰,曾与张春桥一起在济南的《国民日报》编副刊《燕语》,也曾与张春桥一起创办“华蒂社”。唐纳在文坛交游甚广,跟马吉峰有点文字之交。
上午十一时,经吴启宪大夫检查,以为唐纳已无危险,可以出院。马吉峰当即喊来黄包车,拉着唐纳前往纬三路东鲁中学宿舍马家歇息。
唐纳异常怠倦。午饭后,倒头便睡。正在酣梦之中,忽听见蓝苹之声。
唐纳一惊,霍然坐起,睁眼一看,站在床前的并非蓝苹,却是蓝苹之姐。
原来,趁唐纳午睡,马吉峰跑到蓝苹家,把唐纳自杀的消息告诉蓝苹的母亲和姐姐。她们大吃一惊。
蓝苹的姐姐赶紧拎着一篓苹果,跟随马吉峰风风火火来到东鲁中学。
“唐先生,妹子实在对不起你!”蓝苹的姐姐再三向唐纳道歉。
“只要你能把你的妹妹叫回来,我就什么也不计较了!”唐纳说道。
直到这时,蓝苹的姐姐才说:“唐先生,如果你能原谅我的妹妹,我愿照实相告……”唐纳非常诚恳地说:“如果我不原谅她,我就不会到济南来了——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接她回上海,我们重新团圆……”蓝苹的姐姐看着在一旁陪坐的马吉峰,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马吉峰看出不便,就借口给唐纳冲牛奶,走开了。
直到这时,蓝苹的姐姐才在唐纳耳边,说出实情:蓝苹到天津找小俞去了!
如五雷轰顶,唐纳顿时呆若木鸡,半晌讲不出一句话来!
哦,怪不得,蓝苹早就把话“讲在头里了”:“如果在必要的时候离开了你,可别恨我呀!”哦,怪不得,蓝苹只愿跟他同居,不愿正式结婚!
唐纳在跟蓝苹初恋时,蓝苹从未讲起过自己的婚姻历史。直到同居之后,唐纳才从当年蓝苹在山东实验剧院的同事那里听说起小俞……幸亏蓝苹的姐姐一再说,她马上打电报到天津,要蓝苹火速回济南,唐纳这才宽心了点。
他连连催道:“你快去打电报!”蓝苹的姐姐起身告辞。
她走后,唐纳的心中充满愤恨之情。他这才发觉,自己一片痴情,受人欺骗,受人愚弄!
他奋笔疾书,给二哥郑君里写了一封长信,向他痛诉蓝苹之狡诈、虚伪,济南之行的可悲、可叹……信中说出了蓝苹出走的真正原因,说出了她究竟躲到何方。
正是这封信,后来成为“旗手”的一块心病。“十·八”抄家,以郑君里家为真正目标,就是要抄查这封信。张春桥受“旗手”之托,几次三番要郑君里交出来的,也正是这封信。因为“旗手”曾听唐纳说起,给郑君里写过如此这般的一封信,早就记在心中,恨在心中……“旗手”除了追缴此信之外,据香港《大公报》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江青百般寻觅,“小俞”何许人也》一文,也提及“旗手”追缴郑君里手头其他与“小俞”有关的信件:“(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十日晚七时半,北京电视台播映了江青昨天(九日)出庭受审的详细实况。一市民争相观睹……法庭宣读郑君里给江青的书信,信中提到了小俞‘与她有书信往还的事实。人们立即敏感到’小俞,就是江青千方百计要查抄书信中的主要人物。这个人是谁已有一些说法,但最后仍有待将来写江青外传的人解答了。”给郑君里寄出了长信之后,唐纳出了一口闷气,心境总算平静下来。本来,他猛一听说,蓝苹去找小俞,他气得要马上离开济南;可是,当蓝苹的姐姐说能召回蓝苹,他又心软了,在济南等待着……他的性格的软弱,正是导致了他的爱情的悲剧。
他在悲伤、痛苦、激愤却又夹杂想念、企待之中,坐立不安地在马吉峰家度过了一天。
蓝苹终于和唐纳重归上海话分两头,各表一枝。行文至此,不能不提一下“小俞”——黄敬的行踪。
一九三五年秋,原本是旁听生的俞启威,正式考入北京大学数学系。他积极参加学生运动,跟北平学界蒋南翔、姚依林等认识了。但是,这时他仍未接上党组织关系。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九日,北平爆发震惊中外的“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俞启威和姚依林等成为学生领袖。这时,俞启威为了便于在外活动,改名黄敬。
据当时在中共中央北方局担任领导工作的陈伯达告诉笔者,黄敬在“一二·九”那天,还未恢复组织关系,翌日被确认为中共党员,参加党组织活动。
一九三六年四月,黄敬担任中共北平市委宣传部长兼学委书记。李葆华任中共北平市委书记。
一九三六年五月,作为北平学联的代表,黄敬来沪,住在八仙桥女青年大厦。
五月底,黄敬出席了在上海圆明园路基督教青年会总部(借用那里作会场)召开的全国学联成立大会。
黄敬来上海时、临时改名“黄文山”。他和胡乔木、吴砚农、刘江陵、张惠民五人组成了筹建全国学联和全国救国联合会的小组,由他任组长。
沙千里在他所著《漫话救国会》一书中,这样回忆道:
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在上海成立,简称“全救”。
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代表大会于一九三六年五月三十一日,即“五卅”纪念日的第二天,在上海开幕。大会共开了两天。
会议是在上海博物院路(引者注:今虎丘路)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的一间会议室举行的。会场可容纳几十人。这个地方是由吴耀宗安排的。会议是在秘密状态下举行的。
出席会议的代表:北平的代表有黄文山(黄敬)、刘江凌(陵)、陆璀、李家宗(董毓华)……在成立会之前,曾在潘大逵家召开筹备会议,由沈钧儒主持,黄敬发了言。
真是无巧不成书:蓝苹等三对新婚夫妇五月五日在上海招待亲友时,是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九楼餐室,而那时黄敬正住八仙桥青年会大楼内!
蓝苹等三对新婚夫妇的证婚人是沈钧儒,而黄敬来沪却又正是和沈钧儒商议筹备成立全国救国会!
黄敬对蓝苹和唐纳的婚恋清清楚楚,而唐纳根本不知道蓝苹的前夫就在上海。
就在咫尺之内!
黄敬悄然和蓝苹见面,劝她离开上海回北平。她毕竟跟黄敬有着很深的感情,决定以回济南探望母亲为借口,离开上海,离开唐纳。唐纳呢,全然被蒙在鼓里!
蓝苹的姐姐对唐纳说,蓝苹去天津了。其实,她在北平!
翌日——唐纳处于高度兴奋之中。
一大早,马吉峰就拿着一张报纸进来,高声呼喊:“唐纳,唐纳,看报,看报——你成了济南的新闻人物啦!”唐纳一瞧,嘿,“唐蓝事件特刊”!
唐纳接过报纸之际,马吉峰神秘地笑了。
那“特刊”全文刊登了蓝苹写给唐纳的最后一封信,唐纳二十六日写给蓝苹的“遗书”,还有唐纳在自杀之际致郑君里、袁牧之、赵丹、徐怀少的一封长信……唐纳抬起头来,马吉峰仍在神秘地笑着。
唐纳恍然大悟,正是他面前的这位“文友”把这些信件“捅”到报社去,印出了这份“特刊”!
唐纳哭笑不得,只好由他去了……唐纳细细地看着“特刊”,读着他“二十六日夜远处传来鹧鸪啼声和着雨声时”写下的“遗书”,犹如做了一场噩梦。
正在恍惚之际,马吉峰说有客人来了。
唐纳丢下报纸,站了起来,以为蓝苹来了。
出乎意料,却是郑君里从上海专程赶来!
原来,唐纳自杀以后,茶房除了在他房中找到致蓝苹的信之外,还找到致郑君里等的信。人命关天,济南宾馆当即按信封上的地址,给郑君里发了电报。
郑君里接到电报,奔往赵丹家,大家都为唐纳自杀惋惜不已。他俩一商量,决定由郑君里赶往济南,料理唐纳后事,而赵丹则赶往大律师沈钧儒者先生处,要求他为唐纳之死申冤。
郑君里含泪踏上北去的火车。刚到济南,他直奔济南宾馆,方知唐纳已经脱险,当即破涕为笑。
他终于找到马吉峰家,兄弟团聚,悲喜交集。
“昨天我还寄信给你呢!”唐纳对二哥郑君里说道。
“信里讲些什么?”唐纳附在郑君里耳边,说出了蓝苹姐姐告知的消息。
郑君里也愣住了。这位“六和塔婚礼”的主持人,怎么也想不到,“新娘”蓝苹如此“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蓝苹来了,我要当面跟她算账!”唐纳愤愤地说。
“三弟,”你千万冷静。郑君里年长三岁,为人处世到底比唐纳老练、沉着,他叮咛道:“你千万不可当面戳穿蓝苹的隐秘,她是一个什么事情都说得出、干得出的女人。如果你不愿再跟她和好,我们现在就回上海去;如果你还要跟她共同生活,那你就别声张,当作不知道有那么一回事……”唐纳无言以对,久久地缄默着。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过天津,经德州,蓝苹接到姐姐的电报,终于从北平赶来济南。
当天下午,蓝苹在姐姐陪同下,唐纳在郑君里陪同下,在东鲁中学宿舍见面。
向来健谈的唐纳,此刻嘴巴像贴了封条。
向来伶牙俐齿的蓝苹,一脸尴尬,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双方僵持着。
“阿蓝,回上海去吧!”郑君里打破了难堪的沉默,说道,“阿蓝,你不是对三弟说过,等下了雨就回上海。济南已经下过雨了,你该回上海了!”“你们先回去吧。我收拾收拾再走。”蓝苹说道。
“不,我们一起回上海。”郑君里一手拉着唐纳,一手拉着蓝苹,要往外走。
蓝苹抽回了手,说:“今天就走?”郑君里斩钉截铁一般说道:“今天就走!现在就走!”蓝苹拗不过郑君里。当晚,他们就踏上了驶往上海的火车……“唐纳蓝事件”满城风雨一九三六年七月一日,《辛报》:《唐纳·蓝苹合高记》;七月二日《大公报》:《唐纳蓝苹,昨已携手回沪》;七月二日《立报》:《表演一幕悲喜剧后唐纳蓝苹昨晨抵沪》;七月四日《大公报》:《唐蓝珍闻?》;七月四日《娱乐周报》:《六和塔结婚还不到三个月唐纳在济南自杀》;《唐纳蓝苹和解回沪》;蓝苹“导演”的这部“悲喜剧”,成为上海一大社会新闻。
唐纳和蓝苹返回上海之后,借住在南京路上的一家饭店。《大公报》记者记述了当时的情景:“记者于昨晚七时半,接到了唐纳的电话以后,便驱车急赴XX饭店。一进门,就看见那个一向很好动而又顽皮的蓝苹,她还是那副顽皮的神气,不过精神很萎顿。”
房间里虽然开了风扇,她虽然只穿了件很单薄的黑绸旗袍,但她还只是满口嚷着热。
“记者一走进门,便紧紧地和唐纳握了握手说:应当恭喜你们,看见你们两个一块回上海来。”“唐纳听了这句话,只是很深沉而又轻微地笑了笑,但那是一个愉快而又满意的笑啊!”
“唐纳用了半嘶哑的嗓子和记者谈话。记者问他什么时候碰见蓝苹的,什么时候离开济南的?他说一路上没有好好地睡觉,所以嗓子变得哑了。他是二十九号会见蓝苹的,当夜便乘平沪车直回上海。”
“唐纳又说,这一次上海许多朋友都很关心他们,他都很感激。尤其是朋友中有人特地赶到济南,这真是使他感谢不尽的……”也就在这个当口,面对记者,蓝苹女士慷慨陈词:“离沪北上,参加救国运动的工作,后来知道唐纳自杀的消息,便即赶回济甫,和他同回上海来了……”蓝苹所说的“参加救国运动”,其实也就是回北平参加中共地下活动。当时,黄敬根据中共中央北方局刘少奇的指示,正在北平组织学生进行抗日救国示威游行。
郑君里呢?当他在大东茶室里惬惬意意地品茗之际,记者追来了。
郑君里只笑眯眯地说了这么一句:“唐纳自杀,只要来问我好了,我什么事情都知道。”可是,说罢,他除了笑之外,什么话也没说。
他是一个嘴巴颇紧的人。回沪之后,他才收到唐纳从济南寄出的那封信。
一点也不假,他是个“什么事情都知道”的人,然而,他不过说说笑笑罢了,从未对人透露蓝苹去天津的底细。
恰恰因为郑君里对“唐蓝事件”的“什么事情都知道”,后来“旗手”非置他于死地不可……蓝苹和唐纳闹得满城风雨,记者们蜂拥到他们借寓的饭店。
不得已,她跟唐纳悄然离开上海,在苏州唐纳老家小住几日,然后搬到上海法租界华勋路(今汾阳路)又开始同居生活。
当时的报纸,对于“自杀案两主角”,作了如下评论,倒是勾画着两人不同的性格:“唐纳——他虽然具有很前进很积极的思想,但是在性格上,却显得非常的软弱。对人总是笑嘻嘻的。没有看见他发过一次脾气。”“蓝苹,他的这个恋爱对手的个性,却正同他相反。”“一个豪放而带着孩子气的姑娘。在她的生命中,是没有畏惧,没有屈服的。”
“刚强、豪爽。简直有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风度。”“她还有着一个非常热诚的性格。只要性情相投的人,不必有多少次的会面,她就可以熟悉得像多年老友一般的无所不谈。”“关于她童年时顽皮的事迹,她说得最为起劲。每当冬日之夜,几个人围坐在火炉旁,她竟会毫不疲倦滔滔不绝地谈上一两个钟头。”“大概在她的生活过程中,所受的刺激太多了。神经衰弱的病症竟降临到这么一个天真;热诚的姑娘的身上。一些的刺激,都足以引动起她神经的反应……”唐纳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人们对他的印象如此,而他实际上也确如此。
蓝苹却有着她的隐秘。这个看似“天真、热诚”的女人,却有着颇为复杂的背景……“唐蓝事件”,甚至引起陶行知的关注。为此,陶行知写了一首诗《送给唐纳先生》:听说您寻死,我为您担心!
您要知道,蓝苹是蓝苹,不是属于您。
您既陶醉在电影,又如何把她占领?
为什么来到世界上,也要问一个分明。
人生为一大事来,爱情是否山绝顶?
如果您爱她,她还爱您,谁也高兴听喜讯。
如果您爱她,她不再爱您,那是已经飞去的夜莺。
夜写不比燕子,她不会再找您的门庭。
如果拖泥带水,不如死了您的心。
如果她不爱您,而您还爱她,那么您得体贴她的心灵。
把一颗爱她的心,移到她所爱的幸运。
现在时代不同了!
我想说给您听,为个人而活,活得不高兴;为个人而死,死得不干净。
只有那民族解放的大革命,才值得我们去拼命。
若是为意气拼命,为名利拼命,为恋爱拼命,问我们究竟有几条命?
陶行知的诗,写得恳切、真诚,今日读来,仍发人深省。
当然,即便在“唐蓝事件”的报道满天飞的时候,谁也未曾提及“小俞”来沪之事——他化名“黄文山”出现在上海,谁也不知道他就是蓝苹的前夫,就连沈钧儒也不知道!事隔半个多世纪,笔者在查阅有关全国学联和救国会的史著时,反复核对黄敬在沪的时间、地点并访问了有关当事人,这才终于弄清蓝苹出走上海的真正内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