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哪个小男孩比希德里克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更感到惊讶的了。从没有人经历过那样奇特和梦幻般的一星期。首先,妈妈告诉他的故事非常奇怪。他非得听上两三遍才能听懂。他不能想象霍布斯先生会怎么想。故事得从伯爵开始说起;他的爷爷,那位他从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就是一位伯爵。他的大伯,如果不是从马上坠地身亡的话,到时会成为伯爵;他的二伯,如果不是因为在罗马发高烧猝死的话,应该也会是伯爵;再算下来,他的亲生爸爸,如果他还活着,也会是伯爵;但既然他们都已经去世而只剩下希德里克,那么他在他的爷爷死后就会成为伯爵——眼下他是方特勒罗伊爵士。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的脸变得煞白。
“噢,亲爱的。”他说,“我不想做伯爵。没有男孩是伯爵来着的。我就不能不做吗?”
但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那天晚上,他和妈妈一起坐在一扇打开的窗前,看着窗外的一条破旧的街道,就这件事谈了很久。希德里克坐在他的高脚凳上,以他最喜欢的姿势抱住一只膝盖,一张困惑的小脸由于竭力思索而胀得通红。他的爷爷已经提出要接他去英国,他的妈妈认为他一定得去。
“因为,”她说道,用一种伤感的眼神看着窗外,“我知道你爸爸是这么希望的,希德里克,他非常热爱他的家庭。再说有许多事情一个小孩是无法完全理解的。如果我不送你去的话,我就是一个自私的母亲。等你成人后,你会明白这是为什么。”
希德里克难过地摇了摇头。“离开霍布斯先生我会很伤心的。”他说,“我担心他会想念我,我也会想念他。我会想念他们每一个人。”
当哈维夏姆先生(多林科特伯爵的家庭律师,受委托接方特勒罗伊爵士去英国)第二天来的时候,希德里克听到了许多事。但是,尽管得知自己长大后会变成一个十分富有的人,拥有几座这儿或者那儿的城堡,大片的园林,深深的矿井,广袤的地产和外租土地,他也并不觉得宽慰。他为他的朋友霍布斯先生烦恼,吃过早饭后不久就忧心忡忡地去见他。
他发现他正在读晨报,就一脸严肃地走近他。他觉得当霍布斯先生听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一定会觉得受到了重大的打击。在去食品杂货店的路上,他就想好了怎样最妥当地宣布这个消息。
“你好,”霍布斯先生说,“早上好!”
“早上好,”希德里克说。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爬到高高的长凳上,而是抱着膝盖坐在一只饼干箱子上。经过一段时间沉默后,霍布斯先生最后好奇地从报纸的顶端看着他。
“你好!”他又说了一遍。
希德里克鼓足了勇气。
“霍布斯先生,”他说,“你记得我们昨天上午谈了些什么吗?”
“这个嘛,”霍布斯先生回答,“好像是关于英国。”
“是啊,”希德里克说,“但玛丽来找我的时候呢?”
霍布斯先生挠了挠后脑勺。
“我们谈到维多利亚女王和贵族统治。”
“是的,”希德里克相当犹豫地说,“还有——还有伯爵;你记得吗?”
“哦,是的。”霍布斯先生回答,“我们的确谈到一点;的确是那样!”
希德里克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他鬈发下的前额。他一生中从没遇到过比现在更尴尬的事情。他还有点担心霍布斯先生也会感到些许尴尬。
“你说,”他继续说道,“你不会让他们坐在你的饼干箱子上的。”
“我说过。”霍布斯先生回答得挺干脆,“我就是那个意思。让他们试试看吧——就这话!”
“霍布斯先生,”希德里克说,“现在就有一个坐在你的饼干箱子上。”
霍布斯先生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什么!”他惊叫道。
“是的。”希德里克谦恭得体地说,“我就是一个伯爵——或者说我将要成为一个伯爵。我不能欺骗你。”
霍布斯先生看上去很激动。他突然站起来去看温度计。
“这里面的水银进到你的脑袋里去了!”他吼道,转过身审视着他这位年轻朋友的面容。“今天是个大热天!你觉得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那种感觉的?”
他把他的大手放在小家伙的额头上。这使他更困惑了。
“谢谢。”希德里克说,“我很好。我的头没有任何毛病。我很难过告诉你这是事实,霍布斯先生。玛丽来接我回家就是为了这事。这是哈维夏姆先生告诉我妈妈的,他是个律师。”
霍布斯先生慢慢退回到椅子中,拿手帕擦了擦额头。
“我们俩当中肯定是有一个人中暑了!”他嚷道。
“不。”希德里克回答,“我们没有中暑。我们必须找到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霍布斯先生。哈维夏姆先生大老远地从英国来这里通知我们。是我爷爷派他来的。”
霍布斯先生狠狠地注视着面前这张天真的、一本正经的小脸。
“你的爷爷是谁?”他问。
希德里克把手伸进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纸来,上面是他写的不规则的正楷圆体字。
“我不容易记住,所以把它写在这上面了。”他说,并慢慢地、大声地朗读起来:“约翰·阿瑟·莫利纽克斯·埃罗尔,多林科特伯爵。这是他的名字,他住在一座城堡里——是两三座城堡,我想。我的爸爸——他已经去世了——是他最小的儿子。如果他还没有死的话,我就不用做爵士,或是伯爵了。如果爸爸的两个哥哥没有死的话,他也不用做伯爵了。但他们都已经死了。家里再没有其他男孩,只有我一个——所以只能由我去继承爵位。我的爷爷已经派人来接我去英国了。”
霍布斯先生似乎变得越来越热了。他不停地擦额头和秃顶脑袋,艰难地呼吸着。他开始觉察到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但他看着这个坐在饼干箱子上的孩子,孩子的眼中带着天真和焦虑,看见他其实没有丝毫的改变,一如前一天那样,仍然是一个英俊、开朗、勇敢的小伙子,穿着一身黑布套装,戴一条红的围巾,所有这些关于贵族的信息让他感到困惑。更使他困惑的是,希德里克对待这件事竟是这样的轻描淡写,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哦——你说你叫什么名字?”霍布斯先生问道。
“希德里克·埃罗尔,方特勒罗伊爵士。”希德里克回答说,“哈维夏姆先生是这么叫我的。在我进房间的时候,他说:‘那么这位就是方特勒罗伊小爵士了。’”
“哦,”霍布斯先生说,“我真见鬼了。”
这是他在非常惊讶或激动的时候常用的一个感叹词。在这种让他发晕的时候,他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些别的什么。
希德里克觉得他的这种惊讶是可以想象的。他对霍布斯先生非常尊敬和喜爱,所以他说什么他都表示认同和赞赏。他还没有足够的社会阅历,还不能认识到其实有些时候霍布斯先生与传统习俗是格格不入的。当然,他知道他和妈妈是不同的。但妈妈是女士,在他看来,女士和男士之间总是有差别的。
他依依不舍地看着霍布斯先生。
“英国很远的,是吗?”他问。
“要穿过大西洋,”霍布斯先生回答。
“那是最糟糕的,”希德里克说,“也许我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你了。我不想那样,霍布斯先生。”
“最好的朋友也肯定要分开的,”霍布斯先生说。
“好吧,”希德里克说,“我们已经做了好几年朋友了,是吗?”
“打从你出生后,”霍布斯先生回答说。“打从你出生六个星期后,第一次被抱着来到街上的时候起。”
“唉,”希德里克叹了口气说,“那时候我绝对没有想到过我竟然不得不去做一个伯爵!”
“你想想,”霍布斯先生说,“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摆脱吗?”
“恐怕没有,”希德里克回答说。“妈妈说我爸爸希望我这么做。但如果我不得不做一个伯爵的话,我只有一件事可做:我可以尽量做一个好伯爵。我不会是一个残暴的伯爵。要是英国再发动一场对美国的战争的话,我会尽量阻止。”
他与霍布斯先生的这次谈话是漫长并且严肃的。经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霍布斯先生不再如预料中那么怨恨。他竭力使自己顺应目前的情况,并在谈话结束之前问了很多的问题。由于希德里克只能回答其中的极少数,他就尽量自问自答,并且还谈到了不少关于伯爵、侯爵和贵族等级的话题,还解释了许多事情。要是让哈维夏姆先生听见的话,他也准会咋舌的。
但确实有许多事情使哈维夏姆先生吃惊。他一辈子住在英国,不熟悉美国人和美国的风俗。他做多林科特伯爵的家庭律师已经近四十年了。他了解这个家族的广袤的地产、巨大的财富和显贵的地位。并且,从一种冷静的、就事论事的角度来说,他对这个小男孩也产生了兴趣,因为他将成为上述这一切的主人——未来的多林科特伯爵。他了解老伯爵对两个大儿子的失望,以及对希德里克上尉在美国结婚的愤怒。他知道他还在恨这个温柔的小寡妇,只要一提到她,就是满口的粗言恶语。他坚持认为她只是个普通的美国女孩,因为知道他是个伯爵的儿子,才引诱他跟她结婚。这个老律师自己也大半相信这是真的。他一生中见过相当多自私的、惟利是图的人,并对美国人的印象很差。当他坐车来到这条穷街,马车停在这座简陋的小房子前时,他感到非常震惊。想来令人难以置信,未来多林科特城堡、云达汉姆大楼、查尔沃斯和其他所有那些雄伟建筑的主人,竟会出生和生长在这条街上一间这么不起眼的小房子里,街角上有间食品杂货店。他不知道他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有个什么样的妈妈。他实在有些不愿见到他俩。他为自己长期负责一个贵族家庭的法律事务而感到骄傲,而眼下却要被迫去和一个在他看来似乎很庸俗、贪财、丝毫不尊重她去世丈夫的祖国和他的家族尊严的女人打交道,想到这个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那是个非常古老的家族,并且非常辉煌。哈维夏姆先生也由衷地对它表示尊敬,尽管他自己只是一个冷酷的、如同商人一般精明的老律师。
当玛丽把他带进狭小的客厅时,他挑剔地看了看四周。它陈设简朴,但看上去有家的感觉。没有廉价、普通的装饰品,没有便宜、粗俗的画;墙上为数不多的几件装饰品很有品味,屋子里有许多漂亮的、出自女人之手的小玩意儿。
“眼下看来还不算太糟,”他自言自语道。“但这可能是上尉的品味。”但当埃罗尔太太走进房间时,他开始觉得这或许跟她也有点关系。他是个非常持重与固执的老绅士,不然的话,一定会在看到她之后大吃一惊的。她的身材苗条修长,穿着朴素、合体的黑色连衣裙,看上去不像是个七岁男孩的妈妈,倒更像是个年轻姑娘。她有一张清秀而忧伤的脸庞,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流露出柔弱、纯真的神情——这种忧伤的表情自从她丈夫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从她的脸上彻底地消失过。希德里克已经见惯了。只有在他跟她一起玩、跟她讲话的时候,讲一些旧事,或是用一些他从报纸上或与霍布斯先生聊天时学到的多音节的单词的时候,他才会看见这种忧伤稍稍褪去。他喜欢用多音节的单词,也很高兴能够逗她发笑,尽管他还不能明白这些多音节的词为什么可笑。这些对他来说是很要紧的事情。律师的经验教会了哈维夏姆先生敏锐地识人,因此他一见到希德里克的妈妈后就觉得,老伯爵把她当成庸俗、贪财的女人,是个极大的误会。哈维夏姆先生从没有结过婚,甚至没有谈过恋爱,但他认定这位嗓音甜美、眼神伤感的漂亮的小妇人之所以嫁给埃罗尔上尉,完全是因为全心全意地爱他,从没有想过他是伯爵的儿子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处。他认为不应该再为难她,并且开始感觉到也许方特勒罗伊小爵士不是一个会给他的贵族家庭招惹麻烦的人。上尉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年轻的妈妈也很美丽,看来这个男孩也会很好看的。
他刚对埃罗尔太太说明来意,她的脸色就刷地变白了。
“哦,”她说,“一定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吗?我们如此相爱!他是我的开心果。他是我的一切。我一直在尽力做他的好妈妈。”她甜美而年轻的声音颤抖了,眼泪涌进了眼眶。“你根本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说。
律师清了清嗓子。
“我不得不告诉你。”他说,“多林科特伯爵对你——对你不是很友好。他是个老人,成见很深。他总是特别讨厌美国和美国人,对儿子的婚姻非常愤怒。我很抱歉带来这样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消息,但是他坚持不想见你。他打算让方特勒罗伊爵士在他的亲自监督下接受教育;那样他必须与他住在一起。伯爵很留恋多林科特城堡,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度过。他患有痛风病,时常发作,他不喜欢伦敦。因此,方特勒罗伊爵士看起来大部分时间会住在多林科特。伯爵让你把家安在伯爵宅邸,那儿环境不错,距离城堡也不远。他还提出给你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允许方特勒罗伊爵士来看你。惟一的规定是,你不能去看望他或踏进林苑大门。你看,你并不是真的与你的儿子分开。我还可以向你保证,太太,这些条件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苛刻。我相信你肯定看得出,那样的环境和教育对方特勒罗伊爵士是很有好处的。”
他有些担心她会哭泣,或者发一通脾气,他知道有些女人是会这么做的。看见女人哭闹他就会感到尴尬并恼火。
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走向窗前,转过脸去站了一会儿。他看得出她是在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希德里克上尉很喜欢多林科特。”她终于开口说道,“他爱英国和英国的一切。被排除在家庭之外使他痛苦。他爱他的家,他的家族。他希望——我知道他希望——他的儿子可以了解那片美丽古老的土地,并且在那样一种更适合他未来身份的环境中成长。”
她站回到桌子边,非常平和地看着哈维夏姆先生。
“我的丈夫希望那样。”她说,“这对我的孩子来说是最好的。我知道——我肯定伯爵不会残忍到教他不要爱我。我也知道,即使他这么试了,我的孩子也会因为太像他的爸爸而不会被教坏。他有热情、忠厚的性格,有一颗真诚的心。即使见不到我,他仍然会爱我;而且,只要我们还有见面机会,我也就不会感到太痛苦。”
“她为自己考虑得很少。”律师心想,“她没有为自己提任何条件。”
“太太,”他说出声,“我尊重你为儿子作的考虑。等他长大成人后会感激你的。我向你保证,方特勒罗伊爵士会得到最细心的照料,为了保证他的幸福,我们会不惜一切努力。多林科特伯爵也会像你一样顾及他的安逸和健康。”
“我希望——”柔弱娇小的妈妈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声音说道,“希德里克的爷爷会疼爱他。这个孩子的性情很温和,总是讨人喜欢的。”
哈维夏姆先生再次清了清嗓子。他不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患有痛风病、脾气火暴的老伯爵极其疼爱任何人的样子;但他知道他会乐意以他那种暴躁的方式来善待这个将成为他的继承人的孩子。他还明白,如果希德里克能为他的家族增光的话,他的爷爷也会为他骄傲的。
“我担保,方特勒罗伊爵士会感到舒服自在的,”他答道,“就是为了保证让他感到愉快,伯爵才要求你住在离他足够近的地方,以便经常看望他。”
他觉得,重复伯爵的原话是不妥当的,老实说,他的原话既不礼貌也不亲切。
哈维夏姆先生宁愿用一种比较温和、谦恭的措辞来表示他的东家的意思。
当埃罗尔太太让玛丽去找她的孩子并带他回来,玛丽告诉她希德里克正在哪里的时候,哈维夏姆先生又微微吃了一惊。
“放心,我马上就能找到他,太太,”她说;“这会儿他肯定在霍布斯先生那里,坐在柜台旁的高脚凳上,多半是在谈论政治,要不就是在玩肥皂、蜡烛和土豆,要多轻松有多轻松。”
“自他出生后霍布斯先生就认识他了。”埃罗尔太太对律师说,“他对希德里克很好,他们之间有深厚的友谊。”
哈维夏姆先生想起在路过那间食品杂货店的时候向它瞥了一眼,记得那里面堆着一箱箱的土豆和苹果,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于是又产生了疑虑。在英国,绅士的儿子是不会与卖食品的交朋友的。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过激的行为。如果这孩子有些不好的行为举止,喜欢跟低贱的人交往的话,那将是很不得体的。老伯爵一生中最痛苦的耻辱之一就是他的两个大儿子喜欢和一群低贱的人交往。会不会,他想,这个孩子没有继承他爸爸的良好品质,而是有两个伯伯的不良品质呢。
他一边跟埃罗尔太太交谈,一边不安地想着这个问题,直到孩子进入房间。房门打开时,他着实犹豫了片刻,才去看希德里克。小家伙扑到他妈妈的怀里,哈维夏姆先生俯视着他,那些认识哈维夏姆先生的人要是知道他这时的奇怪感觉,很多人都会诧异的。他经历了一次感觉上异常兴奋的大逆转。刹那间他就断定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优秀、最俊俏的小孩子。他漂亮得有些异乎寻常。他有健壮、柔软、优美的小身躯,一张具有男子气概的小脸蛋;他仰起小脑袋,摆出一副勇敢的姿态;他像极了他的爸爸,真让人感到惊讶;他有他爸爸一般的金发和他妈妈那样的褐色眼睛,只是其中没有伤感与羞涩。那是一双天真无畏的眼睛。他看上去就像生来从未害怕或怀疑过任何事情。
“他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最俊俏的小家伙。”哈维夏姆先生这样想道。不过他说得却很平淡:“那么这位就是方特勒罗伊小爵士了。”
从此以后,他每见一次方特勒罗伊小爵士就从他身上多发现一份惊喜。他对孩子了解得很少,尽管在英国他也见过不少优秀、俊俏、活泼开朗的女孩和男孩,他们受到家庭教师或是保姆的严厉管教,他们有时会害羞,有时会很调皮,但从不会使一个拘泥于礼节、待人严厉的老律师对其产生兴趣。也许是他私人对方特勒罗伊小爵士的命运的兴趣使他注意希德里克胜过注意其他的孩子。但是,无论如何,他确实发现自己对他特别感兴趣。
希德里克并不知道他在注意自己,他的表现只是跟平常一样。当他们被相互介绍时,他友好地跟哈维夏姆先生握了握手,并且就像回答霍布斯先生那样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提出的所有问题。他既不羞涩也不卤莽。在哈维夏姆先生与他妈妈谈话的时候,律师注意到他也兴致勃勃地在听,好像已经长大成人似的。
“他似乎是个相当成熟的孩子,”哈维夏姆先生对他妈妈说。
“我想他是的,在某些事情上。”她回答说,“他学东西总是很快,并且很多时间是跟大人在一起。他有一个有趣的小习惯,喜欢用他从书上读到或从别处听来的多音节的单词和词组,但他还是非常喜欢孩子们的游戏的。我认为他相当聪明,但有时候还是个非常孩子气的小男孩。”
哈维夏姆先生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发现她最后的那句话说得很对。他的马车转到街角时,他看到一帮小男孩,他们显然非常兴奋。其中有两个在准备赛跑,一个就是他的小爵士。他大叫着,同伴中数他叫得最响。他紧靠着另一个男孩旁边,一只红色的小脚向前迈出一步。
“各就各位——”发令员叫道,“预备——跑!”
哈维夏姆先生带着一种新奇的感觉,饶有兴趣地把身子探出马车的窗外。随着发令员的一声令下,只见小爵士嗖地冲了出去,灯笼裤下一双红色的小脚拼命摆动,在路面上飞奔。他合上小手,抬起头,迎着风,油亮的头发被向后吹拂。此情此景,哈维夏姆先生真是见所未见。
“好样的,希德里克·埃罗尔!”所有的男孩喊道,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声地尖叫,“好样的,比利·威廉姆斯!好样的,希德里克!好样的,比利!好啊!好啊!”
“我确实相信他会赢。”哈维夏姆先生说道。希德里克一上一下飞也似的一双红色小脚,男孩们的尖叫声,比利全力以赴的追赶(他那双紧随红色小脚之后的棕色的脚也是令人不可小视的),这一切使他感觉有些兴奋。“我确实——确确实实情不自禁地希望他能够获胜!”他说,并且表示歉意似的咳了一声。
那一刻,从舞动着的,兴高采烈的男孩群中发出了最疯狂的叫声。随着最后发疯似的一跃,未来的多林科特伯爵触到了街区尽头的电线杆,仅仅领先了身后气喘吁吁的比利两秒。
“为希德里克欢呼!”小男孩们大叫着。“乌拉,希德里克·埃罗尔!”
哈维夏姆先生把头缩回到马车窗内,干笑了一声,坐回到位子上。
“真行啊,方特勒罗伊爵士!”他说。
当他的马车停在埃罗尔太太家门前的时候,刚才的胜利者和失败者正被一大群人吵吵闹闹地簇拥着走向这里。希德里克走在比利·威廉姆斯身旁,与他交谈着。他兴奋得满脸通红,鬈发紧紧贴在他布满汗水的额头上,双手插在口袋里。
“你想啊——”他说,明显地有安慰他那位失败的对手的意思,“我猜我取胜是因为我的腿比你长了一点。我猜就是这个原因。你想,我比你大三天,这是我的优势。我大了三天。”
这种看事情的观点似乎使比利·威廉姆斯高兴起来,又开始在众人面前嘻嘻哈哈,感觉可以吹嘘一番了,弄得好像是他赢得了赛跑一样。不管怎么样,希德里克·埃罗尔就是有一套逗人开心的办法。即使是在获胜后的最初的兴奋和喜悦中,他还是记着被打败的人的心情可能没有他现在那么好,那人可能会认为,要是在另外一种条件下,获胜的会是他自己。
那天上午哈维夏姆先生和赛跑的胜利者进行了一次相当长的交谈,这次交谈使他的干笑变为会心的微笑,还时不时地用瘦削的手蹭下巴。
埃罗尔太太被人叫出客厅,只剩下律师和希德里克。起初哈维夏姆先生不知道该对他的这位小伙伴说些什么。本来他觉得也许最好还是说一些话,能让希德里克为跟他爷爷的见面做好准备,也许是为他即将到来的巨大变化做好准备。他看得出,希德里克对他到英国后将看到的东西或他在英国的家毫无概念。他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妈妈将不再和他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他们认为最好还是先让他从第一次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再把这个告诉他。
哈维夏姆先生坐在敞开的窗口边的一张扶手椅里;另一边是一张更大的椅子,希德里克坐在那里面看着哈维夏姆先生。他安稳地坐在他那张大椅子里,把卷毛头靠在靠垫上,跷起腿,双手深深插进口袋里,一副像极了霍布斯先生的样子。他妈妈在房里的时候他就一直非常平静地看着哈维夏姆先生,她走后他还是以恭敬的态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埃罗尔太太出去后,有一阵短暂的沉默,希德里克似乎是在研究哈维夏姆先生,哈维夏姆先生当然也在研究希德里克。他拿不定主意,一个老绅士应该对一个刚刚赢得赛跑的小男孩说些什么,那个穿着灯笼裤和红色袜子的小男孩,当他深深地埋在偌大的椅子里的时候,双腿就无法从椅子边上垂下来。
但希德里克突然开起口来,这下子让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你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伯爵是干什么的。”
“你不懂吗?”哈维夏姆先生说。
“是啊,”希德里克答道。“但我想,一个将要成为伯爵的男孩应该知道,你说呢?”
“呃——是的。”哈维夏姆先生回答说。
“你介意——”希德里克恭敬地说,“你介意给我说——明一下吗?一个人怎么会成为伯爵的?”
“首先要有国王或女王的同意,”哈维夏姆先生说道,“一般说来,一个人为他的君主做了一定的贡献或是做出一些杰出的成就,他就可能被封为伯爵。”
“噢,”希德里克说道,“那就像总统。”
“是吗?”哈维夏姆先生说,“你们的总统就是那样被选出来的吗?”
“是的,”希德里克自豪地回答,“当一个人非常优秀,并且知识广博的时候,就能被选为总统。他们有火炬游行的队伍和乐队,每个人都要发表演说。我以前也想过自己可能会当总统,但从没想过会做伯爵。我不了解伯爵,”他匆匆地说,惟恐哈维夏姆先生觉得他不愿意做伯爵的想法是无礼的。“如果我了解了他们,我可能会认为我应该喜欢做伯爵的。”
“这跟做总统有很大的区别。”哈维夏姆先生说。
“是吗?”希德里克问。“怎么不同呢?是不是没有火炬游行队伍?”
哈维夏姆先生也把腿跷了起来,小心地把双手指尖并在一起。他想也许现在是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的时候了。
“伯爵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开始解释道。
“总统也是!”希德里克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火炬游行队伍足足有五英里长,他们放烟火,还有乐队。霍布斯先生带我去看过的。”
“伯爵,”哈维夏姆先生继续说道,感觉自己也相当没有把握,“通常属于一个非常古老的世族——”
“那是什么呢?”希德里克问。
“也就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家族——极其古老。”
“呃——”希德里克说着,把手往口袋里插得更深,“我猜就和公园旁边卖苹果的老婆婆一样。我敢说她就是属于那个古老的世族的。她老得会使你惊讶她居然还能站得起来。我想她有一百岁了,但即使是下雨,她还是会出来卖苹果。我很同情她,其他男孩们也是。有一次比利·威廉姆斯有将近一美元的钱,我就让他每天从她那里买五分钱苹果,直到他把这笔钱全部花完。这样可以持续二十天。可是一个星期后,他就吃腻苹果了;好在这时候,非常幸运,一个绅士给了我五毛钱,就由我接着买她的苹果。您会同情每一个贫穷而又有着这样一个古老世族的人的。她说她已经觉得骨头酸疼了,下雨天就更加糟糕。”
哈维夏姆先生看着他这位伙伴的天真、严肃的小脸,不知所措。
“恐怕你不是很明白我的意思。”他解释道,“我所说的古老的世族,并不是指年纪老的意思。我指的是这样一个家族的名字很久以来为人所知。拥有这个名字的人也许几百年来在他们国家的历史中一直为人所知,被人提及。”
“就像乔治·华盛顿,”希德里克说,“我一生下来就听说他了,并且在这以前很久他就已经出名。霍布斯先生说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那是由于《独立宣言》,你知道,还有‘七月四日’的缘故。你知道,他是个非常勇敢的人。”
“第一位多林科特伯爵,”哈维夏姆先生严肃地说,“是四百年前受封的。”
“哦,哦!”希德里克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你跟亲爱的说过这个吗?她会很感兴趣的。等她进来后我们就告诉她。她总是喜欢听希奇的事。除了受封之外,伯爵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可做呢?”
“他们中的许多人帮助治理过英国。还有一些是勇敢的战士,参加了过去几次伟大的战争。”
“我真想亲自去做一次。”希德里克说,“我的爸爸是个军人。他是个非常勇敢的人——跟乔治·华盛顿一样勇敢。也许因为他要成为伯爵——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就是伯爵了。我很高兴伯爵是勇敢的。那是个很伟大的优点——做一个勇敢的男人。你知道吗,我曾经常常怕黑;但当我想到独立战争时期的战士们和乔治·华盛顿的时候——我就不怕了。”
“做一个伯爵有时还有一个好处,”哈维夏姆先生缓缓说道,锐利的目光紧紧盯住这个小男孩,满脸好奇的神情。“有些伯爵有很多钱。”
他好奇是因为想知道他这位年轻的朋友是否了解金钱的力量。
“那是个好东西。”希德里克天真地说,“我希望我能有一大笔钱。”
“是吗?”哈维夏姆先生说,“为什么呢?”
“是这样的,”希德里克解释道,“一个人有了钱就可以做许多事情。你想,比如对于那个卖苹果的老奶奶,如果我十分富有的话,就可以给她买个小棚子,让她把摊子搬进去;再买个小暖炉。然后每当下雨天的早晨就给她一块钱,这样她就尽可以待在家里了。还有——噢,我要给她一块披巾,这样,你想,她的骨头就不会那么酸痛了。她的骨头和我们的不同,她一动它们就酸痛。骨头酸痛的滋味是很难受的。如果我的钱足够我为她做成这些事的话,我看她的骨头就没事了。”
“嗯哼!”哈维夏姆先生说,“如果你富有了,还会做别的什么事情呢?”
“噢,我还要做许多许多的事情。当然,我要给亲爱的买到一切美丽的东西。书形缝针纸夹、扇子、金的针箍和戒指、一部百科全书,还有一辆马车,这样她就不用去等出租马车了。如果她喜欢粉红色的丝绸连衣裙,我会给她买几件,但她最喜欢黑色的。不过我会带她去大商场,让她去逛一逛并且为自己挑一些东西。还有狄克——”
“狄克是谁?”哈维夏姆先生问。
“狄克是个擦皮鞋的,”小爵士说道,面对这么诱人的计划,他兴趣盎然,浑身激动。“他会是你见过的最好的擦鞋匠之一。他的摊子就在商业区一条大街的街角上。我认识他有好几年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和亲爱的一起出门,她给我买了一个漂亮的会弹的球。我边走边拍它,后来它弹落到大街当中,那里车马来来去去,我非常伤心,就哭了起来——那时我还很小,还穿着苏格兰式的短裙童装。狄克正在为一个男人擦皮鞋,他说了声‘喂!’就跑到两匹马中间帮我捡回了球,并且用自己的外衣擦干净后给我,说:‘没事了,小家伙。’因此亲爱的非常钦佩他,我也是。从那以后,每逢我们去商业区的时候,都要去和他聊天。他说‘你好!’我也说声‘你好!’然后我们就聊上一会儿。他告诉我什么是做生意。近来他的生意很不好。”
“那么你想为他做些什么呢?”律师问,擦擦下巴,诡秘地笑了笑。
“是这样的,”方特勒罗伊爵士说着,以一副做生意的样子坐在椅子里,“我要出钱把杰克的股份买下来。”
“杰克是谁?”哈维夏姆先生问。
“他是狄克的合伙搭档。是一个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搭档!狄克是这么说的。他这个人不正直,做生意不规矩,狄克为此而气得发疯。你也会给气疯的,你能想象吗,你拼命卖力地擦鞋,并且始终都规规矩矩,可你的搭档却一点也不。人们喜欢狄克,但他们不喜欢杰克,所以有时候他们来过一次就不再来了。所以说,如果我富有了,就要出钱把杰克的股份买下来,给狄克一个‘老板’的头衔——他说‘老板’的头衔用处可大啦。我还要给他买一些新的布和刷子,让他顺顺利利地创业。他说他只想着顺顺利利地创业。”
小爵士讲这些小故事时,一字不错地引用了他的朋友狄克的一些俚语,没有什么比他的讲述更令人信服,更纯朴的了。他似乎丝毫也不怀疑他的这位大朋友像他自己一样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事实上,哈维夏姆先生也的确开始有了极大的兴趣,但可能对狄克和卖苹果女人的兴趣不像对这个善良的小爵士那么浓厚,小家伙那个金色浓密鬈发下的脑袋瓜子正忙着为他的朋友们做各种善意的打算,似乎已经到了完全忘我的地步。
“就这些吗?——”哈维夏姆先生说,“要是你富有了,你会弄点什么东西给自己呢?”
“好多东西!”方特勒罗伊爵士轻快地回答,“但是首先我要给玛丽一些钱,让她去给她的姐姐布丽奇特,她的姐姐有十二个孩子,丈夫没有工作。有一次她到这儿来哭诉,亲爱的就用篮子装了一点东西给她,她又哭了,说,‘上帝保佑你,漂亮的夫人。’我想霍布斯先生会要一块金链挂表用来纪念我,还有一个海泡石烟斗。然后,我要组织一个集会。”
“一个集会!”哈维夏姆先生惊叫起来。
“像一个共和党人的集会。”希德里克解释道,变得异常兴奋,“我要发给所有的男孩们火炬、制服,还有其他的东西,我自己也有一份。然后我们就游行,你知道,还要操练。这就是如果我富有的话,要给我自己的东西。”
门开了,埃罗尔太太走了进来。
“我很抱歉去了这么久。”她对哈维夏姆先生说,“一个可怜的妇人来找我,她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这位年轻的绅士,”哈维夏姆先生说,“跟我说了些关于他的朋友们的事,以及如果他富有了的话,打算为他们做的事情。”
“布丽奇特是他的朋友之一,”埃罗尔太太说,“我刚才在厨房里就是在和布丽奇特讲话。她丈夫患了风湿热,所以现在她日子挺难过的。”
希德里克从他的大椅子上滑了下来。
“我想我该去看看她,”他说,“问问她丈夫现在怎么样了。他健康的时候是个不错的人。他曾经给我做了一把木头刀,我挺感激他的。他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他跑出房间,哈维夏姆先生也从椅子中站了起来。他似乎心里有些事情想说。他犹豫了片刻,然后低头看着埃罗尔太太,说道:
“在我离开多林科特城堡之前,和伯爵见了一面,他给了我一些指示。他希望他的孙子能够在英国过上愉快的生活,在与他本人的结伴中也能感到快乐。他说我必须让小爵士知道他生活中的这次转变会给他带来金钱和孩子们喜欢的享乐。对于他的任何愿望我都要满足,并且告诉他,他的爷爷可以给他想要的一切。我认为伯爵期待的并不是现在这样的事情;但是假如资助这个可怜的妇人可以让方特勒罗伊爵士高兴的话,我照样会满足他,否则我想伯爵会生气的。”
他再一次没有重复伯爵的原话。伯爵其实是这样说的:
“让那小家伙明白,我可以给他想要的一切。让他知道做多林科特伯爵的孙子是怎么回事。他喜欢什么就给他买什么,让他口袋里有钱,并告诉他是他爷爷放进去的。”
他根本不是出于善意,要是他面对的不是方特勒罗伊小爵士这样有爱心、热心肠的孩子的话,那会害了对方。希德里克的妈妈也太过善良,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害处。她认为这也许意味着一个孤独的、郁郁寡欢的老人,他的儿子已经去世了,所以想善待她的孩子,赢得他的爱和信任。想到希德里克有能力来帮助布丽奇特,她很欣慰。更让她高兴的是,奇特的命运降临到她的孩子身上后,产生的第一个结果就是让他能够为那些需要善心的人做一些好事。想到这里,她年轻美丽的脸上焕发出热烈的光彩。
“噢,”她说,“伯爵真是善良。希德里克会很高兴的!他一直非常喜欢布丽奇特和迈克尔。他们理应得到资助。我经常希望自己能多给他们一些帮助。迈克尔健康的时候干活很卖力的,但他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需要昂贵的药品、保暖的衣服和有营养的食物。他和布丽奇特是不会浪费给他们的东西的。”
哈维夏姆先生把干瘦的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只大皮夹子。他精明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事实上他在想,要是多林科特伯爵被告知他的孙子第一个得到实现的愿望是什么的时候,伯爵会说些什么。他想知道那个粗暴、世俗、自私的老贵族会怎样去想这件事。
“我想你还不明白,”他说,“多林科特伯爵是个极其富有的人。他有能力满足任何突发奇想的念头。要是他知道方特勒罗伊小爵士迷上了什么东西,我想他会很高兴的。我想请你把他叫回来,并且允许我给他五个英镑去帮助那些人。”
“那就是二十五美元哪!”埃罗尔太太惊叫道。“这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一笔财富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的确是真的,”哈维夏姆先生带着干笑说。“你儿子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双手将握有巨大的力量。”
“噢,”他的妈妈叫道。“可他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我怎样才能教他用好它呢?我可有点儿害怕了。我亲爱的小希德里克啊!”
律师稍稍清了清嗓子。看见她那双褐色的眼睛里那种温柔、羞怯的神情,他那世俗、坚硬、老迈的心灵受到了触动。
“我觉得,夫人,”他说,“要是我能从我今天早上与方特勒罗伊爵士交谈的情况来作判断的话,下一任多林科特伯爵不但会为他高贵的自身着想,同样会为他人着想。他还是一个孩子,但我想他是信得过的。”
随后妈妈去叫希德里克,把他带回了客厅。在他进房间之前,哈维夏姆先生就听见了他讲话的声音。
“他患的是一种很可怕的风湿热。他想的是租金还没有交,布丽奇特说这样一来风湿热就更厉害了。要是帕特有一身像样的衣服的话,就可以到一家店里找到一份工作。”
他进来时,一张小脸显得十分忧虑。布丽奇特家的事让他很难过。
“亲爱的说你找我,”他对哈维夏姆先生说。“我在跟布丽奇特讲话。”
哈维夏姆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他有点尴尬和犹豫。正如希德里克的妈妈所说,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多林科特伯爵——”他开口说,然后无意间看了埃罗尔太太一眼。
方特勒罗伊小爵士的妈妈突然在他身边跪下来,温柔的双臂搂住了他稚嫩的身体。
“希德里克,”她说,“伯爵是你的爷爷,你亲生爸爸的爸爸。他非常非常慈祥,他爱你,希望你也爱他,因为他的儿子们都死了。他希望你开心,让其他人也开心。他很富有,他希望你拥有你想要的一切。他是这么对哈维夏姆先生说的,并让他给你很多很多钱。现在你可以给布丽奇特一部分了;足够让她付租金,给迈克尔买一切。这样不是很好吗,你说呢,希德里克?他是不是个大好人呀?”她亲吻孩子那圆滚滚的脸蛋,那脸蛋儿因为惊讶而突然腾地红了起来。
他看看妈妈,又看看哈维夏姆先生。
“我现在就能拿到钱吗?”他叫道。“我马上就能给她吗?她刚刚要走。”
哈维夏姆先生把钱递给他。整整一卷崭新的绿票面的纸币。
希德里克奔出了房间。
“布丽奇特!”他们听见他边冲进厨房边大叫。“布丽奇特,等一等!这里有点儿钱。是给你的,你可以拿去付租金。我爷爷给我的,我把它给你和迈克尔!”
“哦,希德里克少爷!”布丽奇特用敬畏的声音叫道。“这可是二十五美元哪。太太在哪里?”
“我想我得去跟她解释一下,”埃罗尔太太说。
于是她也出了房间,一时间只剩下了哈维夏姆先生一个人。他走到窗子前,站在那里沉思地看着外面的马路。他在想着多林科特老伯爵,想象着他坐在城堡里那个堂皇而又郁闷的大藏书室里,受着痛风病的折磨,孤苦伶仃,虽然拥有尊贵和奢华,却得不到任何人真正的爱,因为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而是只爱他自己;他一向自私、放纵、骄横、暴躁;他一心只顾着多林科特伯爵的名衔和自己的欢乐,所以根本没时间去想别人;他所有的财富和权势,他尊贵的名衔和高贵的地位所带来的一切利益,在他看来似乎只能被用来让多林科特伯爵取乐、开心;现在他老了,一切的刺激和放纵给他带来的只是糟糕的健康状况和暴躁的脾气以及对世人的愤恨,世人当然也愤恨他。尽管他名声显赫,但是没有一个老爵士会比他更没有人缘,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比他更孤独。要是他高兴,他可以让他的城堡里嘉宾云集。他可以举行大型宴会和大规模的狩猎聚会;但是他知道,那些接受他邀请的人心底里都害怕他那张绷着的老脸和含讥带讽的话语。他的舌头很毒,性格刁钻,在他有权有势的时候,常常讥笑那些或敏感,或骄傲,或羞怯的人,让他们不舒服而从中取乐。
哈维夏姆先生从心底里熟悉他那种凶蛮霸道的行事方式,他一边看着窗外寂静、狭窄的街道,一边想着他。律师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画面,那是一个欢快英俊的小家伙,坐在大椅子里,用他爽朗、纯朴、诚挚的方式讲述着狄克、卖苹果女人等等他的朋友的故事。律师考虑着那些巨大的收入,美丽、雄伟的建筑,财产,用来行善或作恶的权势,这一切迟早都要进入方特勒罗伊爵士那双深深地插在口袋里的胖乎乎的小手中。
“这将产生巨大的变化,”他自言自语道。“这将产生巨大的变化。”
希德里克和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希德里克兴致很高。他坐在自己的椅子里,夹在妈妈和律师中间,摆出最习惯的姿势,双手抱膝。因为布丽奇特的困境得到了解脱,他高兴得满脸发光。
“她哭了!”他说。“她说她是因为高兴才哭的。我以前从没见过有人因为高兴而哭。我爷爷肯定是个大好人。我以前不知道他是个好人。做一个伯爵比我原来想象的还要有意思。我几乎要为自己将成为一个伯爵而感到高兴——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