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黑暗中,我听他窣窣地从小床那头下来,走到我这头,双膝往地上一跪:“刘老师!拜托了!你就是我再生父母!今晚的事,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呀!俗说人穷志不短,走到今天,也叫实在没办法呀!若是让别人知道了,我们一家人只能低着头活一辈子了!”
我吓了一跳,扶起他,怪他把我看得太不义气了。文人嘛,重义不重财,叫他放心好了。
天没亮,“京大嗓”就抢我前头回家了。
白天一整天,都没看到“京大嗓”出来。
三
天一黑,大队部前面广场上,灯火通明,锣鼓喧天。
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现代京剧《沙家浜》。扮演阿庆嫂的是大队长刚过门的新媳妇。大队长演郭建光。今晚看戏的人特别多,大家都想看看大队长两口子在台上咋做戏。
“京大嗓”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导演。县京剧团下来的名角,导演农村宣传队,肯定没说的。“京大嗓”不但导戏,还要帮大队长吼一嗓子:“就像那泰山顶上一青松!”这句词,每次大队长吼得眼翻白,也吼不上去,就让“京大嗓”在幕后帮他吼,他在前台假唱真做。
戏演到《养伤》一幕。
前台郭建光唱:“就像那泰山顶上……”大队长唱到这里,打住。后边“一青松”三字,要高上去两个八度音,由“京大嗓”在幕后接。
“京大嗓”是照板鼓的按节拍接了,但没接上去。不知咋的,就一下子唱闭了嗓,没声音。
前台大队长可是不知道“京大嗓”突然闭嗓门了,他正豪情满怀地摆开郭建光的英雄造型,一手托向天空,挺胸屏气,等“一青松”三字高音。等了好一会,后台不响。
黄台了!黄人了!台下观众起哄了!
大队长黄在前台半天,突然灵机一动,只好换了个低八度唱“一青松”来救戏。这“一青松”三字,是用来集中突出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英雄形象的,看戏的人都听得很熟。改唱低八度,就跟轮胎跑气似的没劲。
观众又起哄。
一台样板戏彻底演砸了!
大队长铁青着脸,跑到后台,一把抓着“京大嗓”衣领,大吼:“你他妈为什么不接?想死呀?存心对抗革命样板戏是不是?徐长怀呀徐长怀!你他妈狗胆包天你!摸摸你有几个脑袋!敢对抗革命样板戏?嗯?看我不整死你这个牛鬼蛇神!”
“京大嗓”嘴唇都吓乌了,拼命向大队长解释,说昨天夜里看场没睡好,嗓子突然闭音了。
大队长根本不听。
戏散了。大队长叫几个民兵把“京大嗓”先关在大队部的伙房里,待请示公社党委再作决定。
请示公社,事情就严重了,“京大嗓”肯定要倒霉。我悄悄对大队长说,“京大嗓”昨晚是跟我一起看场的,夜里蚊子多,他确实没睡好,嗓子熬坏了。我不敢告诉大队长“京大嗓”为什么没睡好。
大队长脸上妆还没卸,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我,看得我打骨子里发寒。看了我好半天,问我觉悟哪去了?问我这个觉悟能当人民教师吗?说“京大嗓”明显破坏革命样板戏,你还帮反党分子说话?别忘了,你还是预备党员。
大队长最后一句话,差点儿把我吓咽了,我知道,党员是要忠于党章,服从基层支部领导,他是大队长兼支部书记,入党全凭他一句话。他一上纲上线,我就不敢再吭了。
四
第二天上午,公社党委意见下来了,叫就地消除流毒,肃清影响。
有了公社批示,大队雷厉风行,马上召开批判会。要“京大嗓”深刻交代,为什么破坏革命样板戏。
“京大嗓”吓得腿发软,说他没破坏样板戏,是自己嗓子破坏了。
革命群众不信,就有人喊打倒口号,一个人领头喊,全场群众一起呼叫。
带头喊打倒口号的那个人,是大队妇女主任。一喊拳头一舞,一喊拳头一舞,无比激动!无比愤恨!就要一砖将“京大嗓”拍死才解心头之恨。那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青年妇女,就像一头要扑人的狮子。
惊天动地的呼喊,连我的腿都有点发软,我估计,京大嗓肯定尿裤子了。
我偷偷对他看看,“京大嗓”,非但没一点被革命气势压倒的样子,站那,两眼对大队妇女主任看看,腿,慢慢地晃悠起来。他肯定想起夜里看场跟我说的那个趣事了。
他说,前天下午,他在看瓜棚里看瓜,王翠花突然从玉米棵里溜进瓜棚,拼命抱着“京大嗓”,叫“京大嗓”跟她睡觉。夸“京大嗓”的东西比她家小徐二的大多了。
我估计,这时“京大嗓”看王翠花那样厉害,心里肯定在说:这口号,轮谁喊,也不该你王翠花喊。把我打倒了,今后谁跟你快活?
“京大嗓”对王翠花看看,觉得浑身快活,眯觑着眼,腿,更快活地晃悠起来。
革命群众不了解这些内情,看“京大嗓”那玩世不恭的态度,藐视革命样板戏无疑!一个个义愤填膺,拳头举得像铁锤似的。
大队妇女主任知道“京大嗓”这家伙为啥得意。她心中只有革命义愤,忘记了那阵子快活,口号喊得地动山摇!原先只喊一些打倒什么什么,马上改口喊:“绞死”、“火烧”什么什么,口号喊得更狠。
大队妇女主任再怎么气急败坏,再怎么恶毒地呼喊,却震慑不了台上的“京大嗓”。“京大嗓”只觉得王翠花喊得可笑,不仅不买账,反而低着头要笑。笑得非常难看,从台下远远往台上看,看他像哭。
大队妇联主任以为“京大嗓”知道罪行的严重性,吓哭了。不喊口号,就大声责问京大嗓:“京大嗓!你是不是觉得到愧对革命人民,愧对革命样板戏?”
“京大嗓”抬脸对大队妇女主任看看,偷偷做了个鬼脸,手使劲抓住裆,双腿光磨光夹。说:“主任,想尿尿!老站着,尿都奔下边小水库集中了!”
大队妇女主任一听,脸气得血红,这个该死的牛鬼蛇神!死到临头,还说这些犯嫌的话,还拿革命妇女开心,说主任想尿尿。你尿!我叫你尿!老娘砸烂你的小水库!大队妇女主任气得一时不知用什么家伙对付台上“京大嗓”。一眼看到主席台旁边有个白瓷大痰盂。跑过去,抓起来就往“京大嗓”头上扣。猛一下,扣得太狠!太准!将“京大嗓”长长的滑滑的脑袋瓜,连鼻带眼全扣进去了!
会场上革命群众,立刻哄笑起来,批判会变成笑的海洋!
台上“京大嗓”大头娃娃似的,在痰盂里嗡嗡直叫,叫快帮他脱下来,臊死了!闷死了!
大队妇女主任一时笑得岔了气,两手光拍打旁边的人,说不出话来。
等大伙笑够了,笑得精疲力竭,才有人来帮“京大嗓”脱痰盂。脱了几脱,脱不下来。殊不知,这玩意扣好扣,脱难脱。因为“京大嗓”生来演武生那种高鼻梁,那痰盂顺着往下扣,一滑溜,就扣进去了。再倒拔蛇往上脱,那高鼻梁就起来死死地抵抗,要脱下来是很难的,除非不要鼻子。
难,也得脱,“京大嗓”的鼻子眼睛在痰盂里堵得死死的,出不来气。出不来气,“京大嗓”就站不住, 歪歪地要往一边倒。
这时,大队长又叫来两三个男劳力,帮着大队妇女主任一起脱。往上脱一下,“京大嗓”在里边就大叫一声,脱一下,大叫一声。三叫两叫,京大嗓就不叫了,訇!倒在台上。
大队长一看要出人命,出了人命,他是一队之长,脱不了干系。公社意见,只是肃清流毒,没说处死他。要是“京大嗓”真的一口气不来,肯定要负责任的。听说“京大嗓”还有个姨侄在哪个县公安局?不想惹麻烦的话,赶快送卫生院抢救。
乡卫生院医生从来没抢救过这种病人,脑袋钻进痰盂,太少见了!专家们有劲使不出,抢救设备,一样也用不上,医生们急得光搓手!这可咋好呢?用锤子砸,又怕保不住病人的脑袋。用氧气枪割,病人的脸肯定要破相。人有说:剪!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剪!
赶快从铁皮门市找来把大钢剪,一点一点地剪。文革前出产的搪瓷货,质量贼好!几个人轮流剪,剪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厚厚的搪瓷痰盂剪开一道缝。
痰盂剪掉了,“京大嗓”也不行了!脑袋就像割了嗓的鸡,直往一边倒。手腿软软的。鼻孔眼里不出气,也不进气。医生立即给他输氧。输了半天氧,“京大嗓”才缓过一口气来来。
人是缓过气来了,那长长的武生脸却憋得变了形。那架很漂亮的高鼻梁也趴了。左眼下边还被医生的大剪刀,碰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我看,要是哪天有机会重新登台演戏的话,像他这样很吃香的武生嗓子,恐怕再也演不了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