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散文(骈文除外),依我的理解,就其精神气度与形态风度言,大致可以分为这么一些重要的时期:先秦诸子(《左传》、《战国策》之类,其作者仍是子家),两汉史传(司马迁与班固),唐宋古文(中间有一个耀眼的亮色:晚唐小品文),晚明小品文,清之桐城派,五四新文学,建国至今,虽亦略有名家,且往往得一时之誉,但怕还不能有自己的面目与主脑。
在以上这一链条中,就风格言,先秦诸子、司马迁自是黄钟大吕,无师无友,无复依傍,自铸伟词,卓绝千古。唐宋古文则代圣贤立言,为生民立命,文以载道,一派庄肃,又时见性情。而桐城派则是一派头巾气,拘拘于门庭,规矩方圆,方正得可以。这数家可以算是古代散文的名门正派,华屋堂堂,望之俨然。晚唐小品文被鲁迅誉为 “一塌糊涂的泥塘中的锋芒与光彩”,是讽刺性杂文的典范,骂人骂世骂缺德,刺古讽今嘲风俗,其文章如匕首,似投枪,短小精悍,章法随意,极刻薄,极厌世,但究其实质,仍是道德卫士,遵循的仍是文须有益于世道这样的基本原则。
只有晚明小品文是逸出中国古代散文常轨的另类、异端,它既不像诸子、太史公、韩柳欧苏那样正面提倡社会价值,也不像陆龟蒙、皮日休、罗隐那样反面批判以矫正世风。既不像前者那样充满希望,也不像后者那样满怀绝望,既不像前者那样热情洋溢,也不像后者那样冷漠刻毒。他们都是负责任的。而晚明小品文是不负责任的文章。即便与形态相近的晚唐小品文相比,同是小品文,晚唐的小品文是面向大众的社会的,而晚明小品文则更多的是面向小众的人生的。晚唐小品文是为大众呐喊的,而晚明小品文则是一小撮精神贵族的浅斟低唱与人生感悟。感慨社会与感慨人生是不一样的,感慨社会是对公共生活的关注,其指向是现实的政治问题;感慨人生往往更倾向于私人生活关怀,其指向是人生的哲学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晚唐的陆龟蒙、皮日休、罗隐等人,就其创作动机言,仍是正统儒家的批判现实主义,自觉地承担着道德的义务,并且在事实上,他们的创作也正出自于他们的道德痛苦,出自于他们强烈的道德诉求。而晚明的小品文,则正由于他们公开地鼓吹抛弃人生的道德义务与现实责任,而成就其自身的特色。所以,晚明的小品文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另类、异端,其道德上的破坏性远超过骈文 ———骈文只不过是往往追寻美的形式而去,是对道德义务与现实责任的疏忽,而晚明小品文则是公开的叛变,另立山头,打出自己的旗号。骈文只不过是专注于自身的形式美而忽略了道德上的意义,如同一个少女穿梳打扮,一心让自己扮靓扮酷以追求回头率,而没有更多的庄严的道德自觉。晚明小品文则是建立在一种成熟的思想基础之上的:这种思想,即以藐视崇高,嘲弄价值,放弃责任,追求一己之适意为旨归。
这种情况的出现是有其必然性的。其出现在晚明,尤其如此。儒学经程朱以后,愈益沉重、古板、教条、反人性,愈益原教旨化,绝对道德化。明代王学的出现,尤其是李贽的出现,是对压迫的反抗,是心理的减压。李贽虽最终被迫害致死,但他在很大程度上是扛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一些有灵性的孩子们出去了。被他点化,顿悟自己心灵的 “孩子 ”中就有公安派的三袁兄弟,尤其是袁宏道。
老大袁宗道给李贽写信讨教,这样说:
不佞读他人文字觉懑懑,读翁片言只语,辄精神百倍。(《白苏斋类集》十五)老小袁中道,专为李贽作传,《李温陵传》是李贽最好的画像,为我们留下这古代文化英雄的凛凛风貌。
三袁之中,袁宏道悟性最高,文人气质最浓,对文章的美学追求也最用力,他于李贽,更是别有一番感激在着:
(中郎)既见龙湖(李贽),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盖天盖地,如象截急流,雷开蛰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珂雪斋集》卷十八《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公安三袁等士大夫之喜欢李贽,就在于李贽能在沉闷的文化空气中别开生面,给他们以新的视界,新的价值观与审美观。
但非常奇怪的是,包括公安三袁在内的晚明文人,欢呼李贽为他们打破了思想的牢笼,砸碎束缚他们行为手脚的镣铐,然后一阵欢呼,离开了战场,寻欢作乐去了,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这一点在袁小修的《李温陵传》中表现得最明显。小修佩服李贽,景仰李贽,但对李贽却是 “不能学者有五,不愿学者有三”。五个不能学的是什么呢?
一是李贽的 “为士居官,清节凛凛”。而“吾辈随来辄受,操同中人”。
二是 “不入季女之室,不登冶童之床”。而“吾辈不断情欲,未绝嬖宠”。
三是李贽 “深入至道,见其大者。而吾辈株守文字,不得玄旨”。
四是李贽 “自少至老,惟知读书。而吾辈汩没尘缘,不亲韦编”。
五是李贽 “直气劲节,不为人屈。而吾辈胆力怯弱,随人俯仰”。
三个不愿学,一是李贽 “好刚使气,快意恩仇”,二是,李贽既已离仕而隐,却不能遁迹山林,而是流连人世,祸逐名起。三是 “细行不修,任情适口”。
也许是小修用反衬手法来写李贽之超绝凡人,但也正好暴露出 “吾辈 ”———晚明一般文人在心智上的小巧而乏大,品行上的自私而少德,生活中的堕落而自渎,胆力上的怯懦而欠刚。所以,他们只是在李贽攻克的地方,建立舞榭歌台,歌舞升平;而在李贽战死的地方,他们很见机地转移话题,开始讨论人生的风韵与幸福。
所以,在晚明文人中,要找有才华的,大有人在,但要找要风骨的,大约只有一个李贽。要找文章写得好的,找文人,触目皆是,那也真是一个才子辈出的时代。但要找真有思想与见识的,大约也只有一个李贽。并且这李贽平时虽个性极强,思想极锋锐,但在生活中,却绝不哗众取宠,他的发言,虽然被陈腐的思想界当做奇谈怪论,却句句出自肺腑,出自他的深思熟虑的思想,不像其他晚明文人,没有真思想,却总是追求出语惊人。我们可以比较一下同时代的另一个艺术天才徐渭。李贽是思想的大叛徒、真豪杰,与当世大谬,但却也能把官做到知府,朋友所在皆是;徐渭思想颇平庸,与当世大顺,却终身布衣,落落寡合,众叛亲离。李贽是未完成的圣人,而徐渭则是不得志的小人。
丈夫在世,当自尽理。我自六、七岁丧母,便能自立,以至于今七十,尽是单身度日,独立过时,虽或蒙天庇,或蒙人庇,然皆不求自来,若要我求庇于人,虽死不为也。历观从古大丈夫好汉尽是如此,不然,我岂无力可以起家,无财可以畜仆,而乃孤孑无依,一至此乎?可以知我之不畏死矣,可以知吾之不怕人矣,可以知我之不靠势矣。盖人生总只有一个死,无两个死也,但世人自迷耳。有名而死,孰与无名?智者自然了了。(《续焚书 ·与耿克念》)不畏死,不怕人,不靠势,这是孟子 “大丈夫 ”人格宣言以来最为昂扬的声音,最无奴颜媚骨的声音,“人生总只有一个死,无两个死”,这是何等伟大的傲慢!傲慢到死,还怕什么?实际上,正如孟子早就证明了的,死是人性的极限:超越了死,就获得高贵;不能超越死,就会堕落。“死”是我们道德的最后屏障啊 ———没有什么邪恶的力量可以穿越死亡来迫使我们就范,关键时刻,无法取胜的时候,只要我们跨出一步,站到死亡这边,一切刺向我们的邪恶剑戟都会被死亡折回。所以,我们真的完全可以不屈服,只要我们愿意跨出这一步。
周作人说 “他信里那种斗争气氛也是前人所无”(《知堂序跋 ·重印〈袁中郎全集〉序》),这话我觉得有些问题,这种斗争气氛在前人那里是有的,先秦诸子都是头角峥嵘面目狰狞的,斗争的性格是那时代的共性,即便往下,如嵇康这种人也是赴汤蹈火,狂顾顿缨而无一丝怯态的,实际上,说这种斗争的气氛 “后人所无 ”才对,李贽的追随者,公安三袁就没有了这种精神,没有了这种斗志。
他岂止像孟子?他还像庄子。这篇《与焦弱侯》虽然较长,但我实在不能删节,全引于下:
人犹水也,豪杰犹巨鱼也。欲求巨鱼,必须异水;欲求豪杰,必须异人。此的然之理也。今夫井,非不清洁也,味非不甘美也,日用饮食非不切切于人,若不可缺以旦夕也。然持任公之钓者,则未尝井焉之之矣。何也?以井不生鱼也。欲求三寸之鱼,亦了不可得矣。
今夫海,未尝清洁也,未尝甘旨也。然非万斛之舟不可入,非生长于海者不可以履于海。盖能活人,亦能杀人,能富人,亦能贫人。其不可恃之以为安,倚之以为常也明矣。然而鹍鹏化焉,蛟龙藏焉,万宝之都,而吞舟之鱼所乐而游遨也。彼但一开口,而百丈风帆并流以入,曾无所于碍,则其腹中固已江、汉若矣。此其为物,岂豫且之所能智,网罟之所能牵耶!自生自死,自去自来,水族千亿,惟有惊怪长太息而已,而况人未之见乎!
余家泉海,海边人谓余言:“有大鱼入港,潮去不得去。呼集数十百人,持刀斧,直上鱼背,恣意砍割,连数十百石,是鱼犹恬然如故也。俄而潮至,复乘之而去矣。”然此犹其小者也。乘潮入港,港可容身,则兹鱼亦苦不大也。余有友莫姓者,住雷海之滨,同官滇中,亲为我言:“有大鱼如山,初视,犹以为云若雾也。中午雾尽收,果见一山在海中,连亘若太行,自东徙西,直至半月日乃休。”则是鱼也,其长又奚啻三千余里者哉!
嗟乎!豪杰之士,亦若此焉尔矣。今若索豪士于乡人皆好之中,是犹钓鱼于井也,胡可得也!则其人可谓智者欤!何也?豪杰之士,决非乡人之所好,而乡人之中亦决不生豪杰。古今贤圣皆豪杰为之,非豪杰而能为贤圣者,自古无之矣。今日夜汲汲,欲与天下之豪杰共为贤圣,而乃索豪杰于乡人,则非但失却豪杰,亦且失却贤圣之路矣。所谓北辕而南其辙,亦又安可得也!吾见其人决非豪杰,亦决非有为圣贤之真志者。何也?若是真豪杰,决无有不识豪杰之人;若是真志要为圣贤,决无有不知贤圣之路者。尚安有坐井钓鱼之理也!
这是豪杰的赞歌,这是中国的 “超人”,我几乎要说李贽就是中国的尼采。但我又觉得这样说委屈了李贽。首先是李贽比尼采早三百多年(尼采生于1844年,李贽生于1527年),其次是,尼采生活于欧洲这样有着学术自由传统的地域,而李贽却生于政治专制一统、思想独尊儒术、道统制锢天下的中国。也就是说,欧洲的土壤诞生尼采的思想,是自然的过程与结果。中国的土壤出现李贽,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虽然李贽之前已有相当的思想资源,但李贽之横空出世,萃拔于世,仍有他天赋的独特血性在。他的著作《焚书》、《续焚书》,是中国古代文化的另类,却也是中国古代文化的光荣。我们浩如烟海的经学著作岂止是汗牛充栋,它们也汗了我们学者的筋骨,充塞了我们学者的心智,使其疲惫,使其愚盲,使其自大,使其无知,使其拾人牙慧而咂咂有味,踵人履迹而唯唯诺诺。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有《焚书》、《续焚书》出,岂不是奇迹?而这样的书出现在这样的国度,岂不是该焚之禁之?
自古以来,小人之无忌惮,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然虽奉严旨,而其书之行于人间者,自若也。
天启五年九月,四川道御史王雅量疏奉旨 “李贽诸书怪诞不经,命巡视衙门焚毁,不许坊间发卖,仍通行禁止”。
而士大夫多喜其书,往往收藏,至今未灭。(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自名曰 “焚书”,皇帝要焚,大臣要焚,但就是没能焚,而是 “行于人间 ”“至今未灭”,真是天不灭斯文,为吾民族留一丝不竭的血性之气。孟子曰:
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