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萨克人的身体或心灵一定与异族人有不同之处,他们——我说的是哈萨克男人和女人、老人与孩子——听到音乐,会自动的、舒缓的、大方地跳起舞来,像饥饿的人拿起面包那样自然。
褐色的伊犁河从西岸深绿的松林中奔腾流过。山坡上,三位盛装的哈萨克人弹着冬不拉走过来,这是一个仪式,欢迎外来的游客。我一直在看穿红色金丝绒裙子的哈萨克姑娘的帽子,她的帽子上插一根漂亮的羽毛。
我们唱歌要羞涩一番,好像这是见不得人的事。要扭捏、站起、坐下、清嗓子、假装咳嗽,这一套烦琐的程度是在等待心灵解码,找钥匙把那把羞愧的锁打开才唱。唱得好听不好听两说着。哈萨克人开口就唱,歌声急着从他们肚子里跑出来。唱歌时,他们的表情那么平静,像松树和白云一样平静。河谷里长满了白桦树和松树,树的脚下是大朵的野芍药花,花像兔子贴着地皮飞跑,到处都是它们白色的影子。高山的后面还是高山,正像松树的后面还有松树。茶褐色的伊犁河打着旋儿奔流,就像右面那个四五岁的哈萨克小姑娘,她在乐声里往前跑,跑三步原地转一个圈子,如查看身后有谁站着。河水就这样转着圈儿流淌。也可能河水听到音乐声之后才这样旋转流淌。看到这些,哈萨克人要开口唱一唱。好在哈萨克人有足够的歌曲唱。他们的祖先早就猜出来后代爱唱歌,因为高山和草原太美好了,给他们发明创造了很多歌。发明歌其实比发明电灯电视都重要,我越来越感到电灯电视很不重要,基本上是多余的东西。它们都是电能驱动的,让电回去吧。别在人间瞎闹了。干什么不好,你点灯点电视干吗?让电回到发电厂,回到风里煤里和水里,没有电灯的夜晚不叫黑暗而叫宁静。
哈萨克人唱歌。他们长着天真的眼睛,黑粗的手和黑红的脸都不妨碍他们眼神的天真。他们像两三岁的儿童站在母亲——这自然是草原——面前唱歌,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人在高天之下唱歌,不可能挤眉动眼,也不会使用所谓手势。这就像人在教堂里唱歌不能飞眼与乞求掌声一样。他们唱歌的时候,山坡上聚集了许多哈萨克牧民,他们等待叼羊表演。这几十个人当中有一半是儿童,哈萨克人的生育率很高,一半人能生一半人。这些儿童的手脚特别是腰没有消停过,他们一直在跳舞,跳哈萨克民族舞蹈。一个两岁多刚会走的女孩子两手掐腰,抖着肩,一动一动地弯下腰,又一动一动地抬起头,向后仰,一直仰到用眼睛看不到我们了,再抬起头。她的动作受到冬不拉的节奏控制,而且她完全没想过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停下来?假如这个弹奏三角形阿拜冬不拉的男人疯了,一直弹下去,这个女童的腰就永远弯过来,仰过去,掐腰抖肩,像一株在风中摇摆开红花的灯心草。女童的对面是一个男童,四五岁,她的舞伴。他跳另一种样式的舞,举起双手,像模仿鹰的飞行。看过去,这里的孩子们都在跳舞。不跳舞的矮个子生灵只有一只小白狗,它傻傻地看小孩跳舞,目光羡慕。它看一阵儿,转圈儿跑一阵儿,毫无道理地咬草。它在恨自己不会跳舞,尤恨自己不会向前并向后弯腰的舞蹈,还是当人好啊,这是我替小白狗说的话。但人和人不一样,我比小狗更惭愧。我想了想我会啥,其实不会啥。会的一两样东西也没啥大用,不及两岁学哈萨克舞蹈,跳一辈子。
我忘不掉哈萨克儿童跳舞那一幕,青草在他们脚下生长,他们背后是灰色的浓云,阳光却明亮地洒下来,草的缝隙里透出黑黑的泥土。
几天后,我在喀纳斯的禾木河边又看到了跳舞的哈萨克孩子。他们在河岸边上跳舞,河水里倒映着孩子们跳舞的身影。我索性不看岸上的孩子,看他们在水里的身影。孩子们快乐地蹦蹦跳跳,一个戴白帽子的男孩弹奏一只椭圆形的江布尔冬不拉。孩子们的胳膊在水波里伸展,他们的身影和蓝天一同印在水面上。看水里的舞蹈者,腿最可观,一蹦一蹦像踩着天。一只树叶漂过来,足以扰乱他们的身影。水面上飞过白鸟,青山在水里只剩下清清的一线。水面静下来后,孩子们还在河面倒立舞蹈,他们捏着腰,抖着肩膀。河水用轻柔的波纹一下一下地摸他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