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面,张家界显得最突兀。看到这里的山相,无由想起黄永玉、谭盾,这些人就是这种相貌。从山顶往下看,峰峰如悍将骂阵,如藤甲兵士向外冲。一座峰和另一座峰不挨着,各怀腰刀睽视。这些山,看了半天,想起两个字:造反。这是一帮伺机造反的山,被玉皇大帝发配到湖南来了。此处耕地那么少,苗人,土家人从古到今活下来不容易。山看到生民艰辛,日久天长表情带出恨意。我看此山,刚好和九寨沟相反。虽然一样莽莽苍苍,但九寨丰腴有女性气息,张家界全是男丁,荷锄的、打猎的、砍柴的、浩浩荡荡,灌满湘西。
这里的居民——我是说当地做买卖的人,面貌与山连相。说不上哪儿像,黝黑、矫健、颊上少肉,乐观而凶戾,能走能担。说像,是气质与山达成契合,或者叫配套。人山如兄弟,在其他地方少见。没见北京哪个人像香山、玉泉山;也没见安徽人表情如黄山。这里放眼望去,天人合一啦。
上一回赴张家界顶峰,我考虑登山汗大,穿短袖短裤上路。到了山顶,天降雪。穿毛衫的人脸上青紫,我脸是什么颜色无人告知,自己也没带镜子。山上见朱铬基题字“张家界”,隶书,于右任风格。一看就是胸臆饱满之人所写,气大。还看过朱铬基为珠海会计学院题校训——不做假账。他题字少,我只见过这两种。山顶上,雨雪接力,雨之雪之,不定性,落在我胳膊腿上,今吾凉矣,却见游人瞪我。好像我穿这么少是在炒作自己,是二百五,冻死活该。我认为游人藐视我已经足够,像毛主席说在战略上藐视敌人,用不着瞪。我穿这么少我妈都没生气,你生什么气。今天我是大意了,出于平常搞冷水浴等玩闹活动,没觉得冻怎样,左右看胳膊色比原来新鲜,接上地气了。
下山,旅游团队的导游向我们传达山情山况。我伺机把小贩的整捆报纸连绳全买下,分四叠,绑在左右腿臂,跟变形金刚差不多。山民们(连男带女十多人)哈哈大笑,放射崇拜目光。有人推女的往我身上撞,女的假意不爱撞,撞了还想撞。一男人喊:把她们带回家做老婆吧!推四五个女人进我怀里。
我说早有老婆了。
男人说一个不够,你这么好的身体要有六个老婆。
我说好,我就是贺龙,今天选几个民女弥补挨冻。上前拎她们,长得俊的不动窝,丑婆娘躲闪尖叫。越叫越擒尔等村妇,掐着她们的脖梗带走,一手一个。这两女一脸快活。这时,旅游团的导游发话,呵斥:你搞什么呢?
我说没搞呢。
导游:你这是干什么?
我指山民沸腾笑脸,说:我们开联欢会。山民说,对,对,这个大哥太好了。
旅游团来自上海,也算一个笔会。这些上海人说,这么快你就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我说我们是一伙的。
这几个上海文化人不懂什么叫“一伙的”。即,可以沆瀣一气(瀣字太难写,顶写三个字),玩呗。人到外边来干吗?你以为看山,看山干什么?实话说渺小的人仰脖看山多么可笑。有趣的只有人。但他们理解不了我的打打闹闹,认为低俗,穿短袖短裤绑四捆报纸跟山区女同志打闹尤其低俗。他们觉得旅游必须听讲解,肚里才能增进文化。
有一次,我随“重走长征路”采访团到了大凉山。山路上停车,我下车走二十几步跟一个锄地的妇女拉呱。我说三句话,这个妇女爆笑三次,手撑后腰(她怀孕了),笑的表情痛苦。
上车,人问,你说什么话这么快就和她打成一片?(又是打成一片),我没言语。事情是这样,这个妇女三十多岁,身边有个四五个三四岁的孩子,手里还抱一个。
我指群孩:都是你生的?
她仰脖笑,摇头。
我说,再给我生一个呗?
她笑,摇头。
我指她肚子,说别笑了,要不生了。
她嘎嘎笑,摆手。
瞎闹呗,说不上打成一片。乡人看你跟她闹,觉得你们城里人也是人,坐汽车里的人也是人,并不像录音机那样讲话,感情接上啦。
再说我,跟张家界山下的农夫农妇嬉闹,你推我搡就差人洞房了。一个最丑的女人抱着我胳膊(隔着报纸)说,你们城里人爱找情人,带我回去吧,省得出去搞破鞋。
谁搞破鞋?我像那样人吗?
丑女手指我,你还说你不像?你身体这么好,相貌堂堂,怎么会不搞破鞋?
我说,那也不跟你搞,容易吓着。
丑女跺脚,吓什么吓,老娘跟定你了!
我说,那我就做变性手术。
丑女哼一声,你做我也做,做成男人。
我说,挖坑容易栽树难,你变不成男的了。
丑女招呼她同伙,过来,把他裤子扒下来,给他做手术。
吵吵归吵吵,她们谁也不敢上前。我掐她们小细脖梗,就跟掐小鸡似的。
跟这帮人闹得正欢,有个女人抱个孩子从远处匆匆赶过来,扒开人堆走到我跟前,说,这孩子卖给你吧。
卖孩子?
她语调平静,脸上甚至带有期待。
山民们去掉嬉闹气氛,规劝我:买吧,带家去。
我……这回窘了,不知怎么应对。
五百卖你,这个女人说。她抱的女孩,被女人勒肚子抱着,长的基本上像猴,手上摆弄树叶玩。
哪有卖孩子的?我说你这是犯罪。
女人说,我赚不了多少钱,为给孩子找个好人家。我看你是好人。
一眼看不出好人坏人,我做的坏事多了。卖的是你孩子吗?
是。
你卖了,不想孩子吗?
再生。
我说你真是混蛋母亲。卖了女孩再生男孩?
对。
我抱过这孩子。大伙儿以为我要买了,说五百元便宜,快买吧。这孩子身上柔软,骨头和肉的接缝一抱就知道。她脸上脏,但从耳后和眼皮能看出粉白的皮肤。眼睛漆黑明亮,嘴唇像花瓣一样撅着,很可爱。怎么抱,她都不认生也不看我。手里树叶蔫了,小孩常常就这么静默着。儿童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把孩子掂了掂,问女人:够秤吗?
这女人糊涂了,说,够。这么大了,够秤。
够什么秤,也不是猪肉。我从兜里拿出100元给她,说,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吧,多好的孩子。我不买,你也别卖了。
这女的抢过钱,手举着,用当地话叽叽呱呱说一通。
我说,还有孩子呢。把孩子递她。
这帮人用当地话争议起来,好像女人不该得这钱或此钱均分。我走了,想给我当老婆那两个女人也没跟过来,什么记性。
这一次赴张家界,与当地女导游谈方言。女导游说张家界的女人对自己丈夫的爱称是“砍脑壳的”、“剁肉沫沫的”。
这些话,往里面一想,爱得真深呀。指向终极——死亡。爱到深处,人常以死亡(消灭,占有)譬喻。但这些关于丈夫的指代词并不仅是“该死的”,还有行刑过程——砍脑壳,古代留下的刑罚。“剁成肉沫沫”之爱比“砍脑壳”更深入琐细。
导游还说,这里的丈夫倘若不服妻子管教,还有另一种惩罚:下蛊。被下了蛊的男人恍如行尸走肉,客死他乡。导游说这就是包二奶不听话的下场。导游还说,如果丈夫在性事上不尽职责,也会被下蛊。这就有点不讲理了,好在我没把那俩村妇领回家,她们身上不知带着多少蛊药。我四下望,山壑里仿佛有一层阳痿早泄者的尸体,都被蛊过。
从天空看,张家界的山峰像一根根钉下的楔子,如尖桩阵。这一片山,好看是真不好看,只是倔强顽强。群山之巅好像被火烧过、被雷劈过,如一群绝不投降的战败者。从另一方面说,山里面不知藏有怎样混沌未开的风貌,有人们看不到的奇石奇兽、奇草奇花。但进山无路,想象不出怎样才能进入山的深处。居住在这样的山里,如果遇到昏暝、雷电,一定骇人。而这里的人被骇出来了,对万事万物都无所畏惧,浪荡达观。卖个小孩、当个老婆、下个蛊,算不上什么事。张家界的女人强硬。女人硬,逼男人更硬而且不许退缩,活得就像这些巉岩峻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