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个小贼,它在我对面,在镜子里朝我挤眉弄眼。我抬手它亦抬手,我微笑它亦微笑,我蹙眉它亦蹙眉。于是我黯然。而这偷偷将我的过去——也即将包括我的未来——统统打包意欲卷走逃之夭夭的小贼,它却并不黯然。我听见它在暗夜里轻轻脱下鞋子,潜进我房间探测虚实。彼时我双眼正盯着窗外车灯在天花板上迅速移动的光影出神,但我还是听到了它蹑足前行的脚步。它来到我的镜前,从镜子里望向我,我亦望它,暗夜里分明看得见它狡黠含笑的一张脸。我拔足狂奔意欲追赶它的一瞬,瞥见镜子里它亦拔足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分明就是我的影子。人,有谁能追得上自己的影子?
我在阳光无法照临的墙角,水里,石头和水纹的背后,苔藓的阴影中寻找可能的隐秘,并非一无所获。当春天里,万物苏生,方兴未艾,从枝条里渐渐冒出的嫩芽使整棵树有了绿意,独有的新叶的清香代表了整个春天的味道占据在我心里,久久不去(是在通往小学路上的那一棵,我记得,这样分明地记得)。或者夏季的暴雨令汤汤的河水凉凉地没过膝盖,大风中疾走的人如鱼儿舞蹈,我也假意与风搏击,实则舞蹈。秋天里慵懒的斜阳,墙角静静结网的蜘蛛,午后的闷雷。待到冬天被雪掩盖后的素白,我抬眼望见明亮的南十字星,我还虔诚地许了愿。
难道这一切都被时间偷走?那么我仰头看见的白云呢?它们那样美丽地与阳光共舞,将醉意阑珊的影像投射于大地。“没有一片云是需要国界的”,即使自由如它们,也是被束缚在时空中的吗?
我急急地索求,焦虑地,去搜寻时间的历史。
空气中有硫火,地表下是岩浆,这些是火山爆发的余孽。然后等到热热的大气会下雨,一切都被冲到原始的海。大自然稍稍停顿了肆虐,开始了孕育生命。等到第一个生命体出现,第一次代谢产生,又经过了不知多少年。其间是寂寂的洪荒,谁又知道呢?有放射虫在海底游弋的时候,已经到了元生代,再到海底换了三叶虫的时候,已经是三亿年前的古生代。三亿年,一秒,一秒,一秒……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三亿年,仅仅换来的是生命微薄的进化。我在图书馆一本史书前,想象着时间的凝聚和消逝,我觉得我变成了蓝灰色暗淡浑浊的时间海水里的一尾鱼,漫漫的海水就那样从我身旁,从我的指缝间,从我的发隙,一点点涌向远方……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小年犹如速朽,速朽是不必悲伤的,自己来到尘世,并在这苍茫的人海里行走一遭,已经甘心了。
那么在这个不眠的静谧夜晚,立于镜前审视时间的我亦是甘心的,我猜想着它装走一切的大布袋,一如孩子们在圣诞来临之际幻想圣诞老人的囊中礼物。时间它带走那一切。往昔与将来。唯独现在,是的,唯独现在是时间慷慨解囊馈赠给人间的礼物。
我没有不平,这已经够多够好了。“你去时,白橡树将刻在你的心版上……”。这是多么蛊惑人心啊。
真的已经够好了,四季轮转,草木荣枯,还有时间的影子留在心上。
还有云的影子,所谓“腾云驾雾”,尘世中被拘禁的小人幻想挣脱束缚所凭借的云朵,倏然往来于天空之上,变换最曼妙的舞姿。永远无人能及的自由自在。我们最贪心的时候,也不过是想看看在它背后被遮挡的万丈阳光。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静,天花板上反射的光影,稀微暗淡,好像浅滩上退潮后的一小溜水痕。窗台上风信子花开得正好。时间小贼的脚步,越来越远,远得我已经听不见了。我要睡了,不管它走多远。
明天天晴时该多么好,我能看到这尘世可见的最美丽的影子——我们可以借此与云共舞,就像天上的云朵在大地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