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今夏大热,多年不生的痱子已遍布脊背,虽装有空调,扇出的风依然不凉,狗在屋角里吐着舌头,长卧不起,窗外的那棵柳树也干枯了三股枝叶。这等天气,如火如荼,你那么个胖身子,又是急脾性,真不知你是如何熬受的?原定的要邀你去终南山,只因诸多家务纠缠,终未成行,实在抱歉。今日小施前去有事求你,便托带一包茶和一卷诗稿,望能收下消暑。
茶是竹叶茶,我故乡所产,虽味道涩苦,形状也粗糙,但故乡农人长夏里都喝这种茶清心醒脑。如若喝竹叶茶仍不祛燥,你可读这一卷诗稿。读诗能耐热,这是我的秘密,不可告知他人,但切记,需要慢读,慢读即可安魂,灵魂安妥,酷暑便是清凉世界。
诗稿是汉中一位女子写的,人我是见过两次,有形有态,端庄沉静,略带忧郁之色。文坛从来少美人,有才情的大多长相平平,她可谓人诗俱清。我是以前读过她的古体诗词的,那么厚一大册,别人转给我的时候,我以为谁手抄了的古本,那些诗词的思维、意境、情调,以及遣词用句使我着迷。后来当知是当今的一个汉中的女子所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记得那日是寒冷,我居住的小区里有一石坡,雪落得很厚,所有的梅花都开放了,我在梅林中转来转去,想那汉中我也是去过的,那么个偏远的地方怎么会产生这样一个人呢?我总以为见到那些和尚道士可以让我瞬间里错乱时空,而这女子——马迎春,莫非是从宋朝来的?
今春我到留坝开会,会期去汉中参观一天,因为有她生活在这座小城,便觉得小城有花皆能语,无树不生香。当然想见她一面,又怕见了坏我的想像,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约她在江畔的茶棚里喝了一个小时的茶,同行的文友莫不惊艳。我当时还自以为是,说时下的尘世,像她这里沉静的人不多,能写出这样澹涵高远的诗词少见,那就永远活在那种古意中吧,宁愿穷些,可以不成俗名,自在着的一朵花,生命里红绿自染,以免灰尘蒙污和风雪摧残。但我离开的时候,她却说她还写着现代诗,几时了寄一些给我,我说:是吗,是吗?匆匆就走了。
我回到了西安,她久久没有诗稿来,我还庆幸她的话不是真的,因为她这样的人能写出怎么的现代诗呢?而在天已大热的日子,她来西安办事,给我带来了这卷诗稿。××先生,你能想像得到吗,我先是站着漫不经心地翻读诗稿,读着读着竟不能自已,就那么站着,一气儿读完,这确实是现代的诗,其现代的意识,其现代诗的结构和节奏……,我太不懂得一个女人了,太不懂得一个人的才情能量了,我那一个小时是越读越快,囫囵囵地读,犹如肚子很饥的人见到了饭菜,狼吞虎咽,大有那种肚子已经饱了嘴里还想再吃的贪婪。
她是神秘的,或许是那种“观海难为水,知音犹抱琴”的人,虽然我一直赞叹,她依然腼腆,依然话少,稍坐一会就又匆匆离去。我看着她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便幻想街是洛水,甄氏飘然而逝。她走后,天气更加炎热,我每日都翻翻这卷诗稿,但已经不多读了,就那么一首两首,慢慢地品,像老牛在反刍。
现代的诗,我不敢说读得很多,但总是知道外国的一些诗,而中国的如北岛,如于坚也读过大部,她的诗当然与那些优秀的男性诗人在格局上稍逊,可她绝对是别一种痛痒。优秀的男性诗人的诗可以让我长啸,她的诗却使我常常意会到了什么总无法说出,心里发颤,或闷在那里发呆,或止不住的一个微笑,或蓦然回头,恍惚间看见书案上怎么就有了一束玫瑰?她的诗柔而不媚,活泼泼的,意象奇美,自张爱玲以后,有这种感觉的女人委实少见了。如此读过了近一个月,我差不多能记住其中几十首的意境,也背诵了不少的段落和句子。我有时还真害怕我看错了眼,便给来我这儿的朋友们念她的诗,他们都是目瞪口呆,连连说好,我才放下心来,才敢推荐让你读的。你虽不写诗,但你鉴赏力高,我自信你会喜欢这卷诗稿,也估摸你要提出许多疑惑,是的,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层意思了。我何尝不疑惑呢,我读完了这卷诗稿,不止一次地琢磨诗的后边,这个女子的情怀和品性。这些我全然不知,而她又活活地在诗后站着,她不是轻狂的,不是扭捏的,也不是厉鬼和野狐,善良、优美、沉静而忧郁,敏感而孤独。我甚至怜惜,她是如何地过平常人的日子呢,那么敏感多情,在这纷杂的尘世会不会受到伤害呢,她是晨雾中草尖的露珠,是向晚天边的一抹红云,她才这么忧郁而幽深的吟唱吗?于是又想到一池水塘,深水静流,底下是淤泥,而淤泥里款款着一柄荷花。也正是这种生命里的纯净和高贵在容易受到污染和伤害,才是她诗的存在意义吗?是了,日没足能过隙,风无形而可挟,玉是软玉,雪是温雪,它不是万千气象的沧海之鳌,却也是青天一鹤,足够了精神。
胡适说过,读书可以忘掉打麻将,打麻将可以忘掉读书。我就在这个夏天慢慢地读这一卷诗稿忘了炎热。现我把诗稿托带给你,若你真能读进去,与我同感,也祛了燥热,就请掷一纸过来,咱们商量着,能否帮她把这卷诗卷交给某家出版社出版。这虽不是她的意思,但天地间既然已有了这卷诗稿,何不让更多人读到呢,阅读的如莲喜悦现在可是哪么地少了。
2004年7月18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