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宏地的散文,在内地是很少有人这般写的。我读的时候,差不多是站着走着,坐不稳到书桌前,总想起海南的太阳很大,风很硬,想起一个侠士,想起浪人,甚至于想起《水浒》上的那个石秀人物来。我或许永远也不会像他这样写文章(我也写不出),但我却喜欢他的文章,从他的文章中读出许多启示。
我曾经做过这么两则读后的笔记:
一、“平常心”是参禅用语,如果引进于散文的创作,必然会有新的境界。原本是人之最基本的东西,文人在作“文人”的时候却常失却,这种现象真要是文章的一种玄妙了。强调平常心,为的是能充分地享受到生活的艺术,且彻底地放松写作时的紧张。散文在有了最真挚的感情作为最起码的要求之后,它是再无要求的,不要企图自己的作品要改变世界,也不要企图自己的作品要塑造出自己是作家的形象。在看到人生的美好或看到人生的残缺而在这美好与残缺中完满自己作为人的一种享受,这便产生了艺术。一定要写出个“像个散文”却终写出的不像个散文,原因就在这个“像”字。“要像”的作祟,就不能真心身地感受生活,行文也就拿做了架子。一切艺术的境界是不是可以说都是进入到一种不经意的,疏庸的,似乎无为的状态呢?
二、一般来说,作文都忌落俗,殊不知出俗到一定的程度则要入俗,即大俗,大俗者大雅。时下社会对散文的冷漠,其中一大原因是散文刻意在出俗。习作散文的人以古今一些名篇的影响,误认为是所谓散文便是一种山水抒情品格,是要有一种诗意,一种逸情和闲思,进而刻意到不着了一丝生活气息,成了精美的玩意。大千的世上,是还有别于那些清静逸士之外的芸芸众生,有别于那些高山流水之外的混沌生活的。强调出了俗而再入俗,为的是解放散文旧的框式的思维,使散文也产生出史诗的意味,且在能整体地感受生活之后也更能超越出来高居把握作品的结构和气韵。一味地要雅,咀嚼小意境和小诗意以及小哲理,必是退化到鸡肠小肚。张岱评《水浒》中的晁盖是“盗贼草劫,帝王气象”,此话对散文倒有启发,宁可写得不精致,却要大气度。
写这两则笔记的时候,我还未见过黄宏地,虽然是通过几次信的。年初在无锡开一个会,夜已经很晚了,有人破门而入,自称是黄宏地者,我们差不多各自被对方的形象疑惑了一刻,接着大呼小叫,就这么认识了。这一夜,我们坐得很久,我不善说话,他正好说个畅快。在抽完一包烟后,他说他要出版一本散文,让我作个序,我笑笑。他说,你要作,我说作。
说过了却大觉后悔,不知该怎么写,心里好重的负担,只好又翻读一本关于禅的书。
禅书上记:
僧问:古镜未磨时如何?师曰:照破天地。问:磨后如何?师曰:黑漆漆地。
禅书上又记:
僧问:你往哪里去?师曰:脚往哪里去我往哪里去。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