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朋友--贾平凹写人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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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三人画读感

“寻君千载后,

而我一能无。”

每拜识于一个画家,我就常想起这句名联。我不作画,也不会作画,却真喜欢读,易坠画境,为画而至相忘画,但所作议论,常与小儿邻。近闻侯志强、陈其道、郭钧西三位友人有新作展出,又去赶读,遂也“嗒然遗其身”,其病让人讥笑了。

侯志强是工人物画的,陈其道善花鸟,郭钧西则擅于山水。志趣相投,三而合一,各有所长,一而分三,这个画展可谓丰富。三人皆自学成才,乏于循规蹈矩,优于得心应手,虽未浪得成大名,却人品画品别具一格,成功不少,这个画展并不平庸。

侯氏得世南家法,无世南潇洒,有世南之外的沉着,肆意泼墨,块状结构凝重坚固,但全体运动,颇具流性,遂意境深、幽,有诗家李贺风。当今事人物的画家很多,常以线条勾勒,或以写生放大,初画甚觉可人,但到一定阶段则失之浮华或失之死板,难以突破,沦于俗境。侯氏之画法最易得鱼忘筌,得意忘言,最易建筑对生命的意识和对自然宇宙的感应的基础之上的意象世界,也可以说,最易有现代意味。遗憾的是侯氏并未达到这一境界,而努力是明显的。

陈氏在三人中最怪,仅读其书法,便知不从俗流。对于花鸟,以我的陋见是很难建树哲学的,除过历史上的那个八大和石涛,一般都纤细甜腻,则大丈夫不为也!但观陈氏花鸟,却落得了“知非诗诗,未为奇奇”之理。他不以美媚取悦,纯放大细节,墨胆包天,其度浑浑若川。时下画坛、书坛,似乎张扬阳刚,常见有放浪之笔,但胸中不厚,滑于造作,纵使胸毛贴满,鸡胸终是鸡胸。古人讲,非天才勿强命笔。此话虽伤世人,尽可批判,而夙业归夙业,修行归修行,且不说艺术家与工匠是事实,现在不是很有一批为治病练身或排解寂寞而书画的退休人吗?

三人中,郭氏应最全面。他的字不错,花鸟亦不错。他有天马行空志,强暴霸悍气,因之最宜于山水。其画初读,如楝果涩口,而慢慢咀嚼,甘汁则出。视觉怪诞,构图奇异,别开了自家的门户。他的画很难说师承了谁家,却也不是吃牛肉变成牛,吃羊肉变成羊,郭氏还是郭氏。诚然他的画题名都不理想,实而具体,却使读者能冲破他的故意的或不自觉的规范,获得“百川倒蹙水欲立”的感受。但有了“百川倒蹙水欲立”,再有“不久却回如鼻吸”则更妙矣。

侯氏善作苦愁境。这可能与身世有关,与地位有关,与性格有关,虽没有些画家的画一看就知是人生得意的华丽之嫌,而沉着耐品,但还是不必作“贾岛”气为好。秋病虽美,冬定则力。应取陈氏郭氏之豪迈。但陈氏郭氏不免又悲愤过及,若走向超越,生出幽默,则可得人生宇宙之道,境界为大。

陈氏之画看似画满纸面,但感到空间大,因之陈氏画更纯净些。侯氏的画留的空白多,但感觉不多,是否用减法不够。沙石可减,金屑也需减,因为眼要清亮,是不容沙石和金屑的。郭氏则不必顾惜那些小小情趣,霸悍强力,去浮躁气更具其威,可谓百鬼才狰狞,上帝方无言。

侯恻幽,陈高洁,郭强悍,各有风骚,有气养而标新逞能,但俗言也讲,人之自失在其所长,若以己长为不厌,自负而至以自套也。文坛上有讲究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的戒词,文史上常常有评论某某为宗师大家,而某某以某部作品著名,这格是不一样的。若画兰者总是兰,画猫者总是猫,只能是植兰人或饲猫主,不是张大千啊。

作文不能就事论事,作画亦不能就物论物,否则硬壳不裂,困之小气。古人以人品进入大画境之说,实则也是多与社会接近,多与自然接近,多与哲学接近,通贯人生宇宙之道,那么就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角度。大的艺术家要学技巧,但不是凭技巧成功,而是有他的形而上的意象的世界为体系的。此话不知三友怪罪否?

三人为友,各取所长;与三友为友,共避其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