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朋友--贾平凹写人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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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喜欢张和的画

是很久很久的日子了,中国的绘画已经使我的神经差不多麻痹,案桌上那些买来的画册灰尘蒙蔽,再也懒得去翻开。遥想中国曾经是诗歌大国,难道现在又成了书画大国——当年梅兰芳就撇过儿笔兰草的,如今当首长的题同也挂进展厅,—大批老同志离退休后,为着健身绘画,竟个个皆成了画家——今日戚老太太八十生日,跃跃欲试,我也画一张贺寿去?选然而门被咚咚地敲响,是朋友携一册画集进来,呼喊着要我瞧瞧。瞧呀,张和,什么主儿?牙刷还在嘴里,满口白沫,先瞧的是一张《路乞》,再瞧的是一张《候车》,牙刷就从口里掉下来,惊在那里不动了。

在这个艺术平庸的时代,我们渴望的一个天才终于出现。我翻看了一遍画册,又翻看了一遍画册,末了凝视扉页上那个张和的像,薄薄的眼镜片子后的一双眼睛在告诉着我什么,是素描为绘画的最高形式?是艺术以征服而存在?是艺术家的全部尊严在于创造?我把画集中的三幅裁下来,装进画框,挂在室中,北墙是《空网》,南墙是《等候》,东墙是《穿红衫的女人》。我坐在西墙下,坐了一个下午。

中国的绘画早已老熟,司空见惯的东西就到处泛滥。在新旧交替的时期,我们的艺术家在尴尬着,先锋不能完全先锋,传统难以彻底传统,顾此失彼,进退两难,惶惶不可终口。许多人已经灰冷,沦落媚俗,重复着古人重复着自己去卖钱罢了;许多人还是难以心甘,在形式上费尽心计,毕竟浮薄轻浅,恨恨不已。而篇幅多多的美术评论文章,只是以艰涩的语句在争论绘画的出路,把简单的问题争论成极复杂的公案,如不停地形容起月亮:是冰盘,是夜之眼,是冰洞,是灯,最后谁也弄深不清月亮为何物了。其实好的画就是好看,看厂令人震动,过后不忘。伟大的艺术品不仅需要高超的技艺,而支撑技艺的是有坚挺的思想。素描在中同人的眼里,从来是一种写生,一种创作前的准备,闲此见到的素描全是形而下的。张和以素描为创作,今我颤栗的不仅仅是那些穿插的线条和色块,更是形而下基以上的形而上,我看到的是时代,是人生,是张和的也是我自己生命的痛苦和快乐。艺术家创造艺术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发现和明白我们是人。随命随缘地活在这个年代的这个地方,作为具体的人而要享受人的烦恼和欢乐。张和的画里没有逃避而去的闲逸,也没有那种以为深刻其实浮躁的激愤。他耿耿于怀的是车站候车室里的人群,候车人的画面反复出现,这样的主题或许有特定的时代社会地域的精神,而更有了超越时空的意义。《候车》、《持棍的人》、《岸》令我读出一种冷寂,而《飞雪的背影》、《穿红裙的女孩》、《室内》则令我手舞足蹈,神采飞扬。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人的一生又何不是这样?

一日,几个邻居来到我的家中,瞧见丁南墙上的《等候》,看了许久,突然问:“这是你爷?”我告诉说这不是画的我爷,是一般素描人头像。“不是你爷,”他疑惑了,“那挂这个人头像是什么意思呢?”邻人的不解或许大有道理,人的本能里是理解抽象的东西比理解具象的东西要容易得多。现在的人们已经习惯了一种变形,认作那就是艺术品,艺术品挂在室中就是装饰,那艺术品也就是艺术品罢了,与己并无多大关系;一旦具象的作品挂在那里,便要认作是照片或不是艺术品了。我们在长久的各种功利理论影响下,使艺术与我们的生命和生活的真实剥离了。我对着我的邻人说:瞧呀,这是一个等候的人,那眼里,那脖子的肌肉,那手,你不感觉到一种疲劳,一种紧张,一种焦虑和无奈吗?我的邻人立即叫起来:“是这样的,我常是这样。这是谁画的?怎么画得像我了?!”

我为张和而高兴着。为重新认识素描,纠正着已经习惯了的一种定式,我见人就推崇这册画集,张扬起北京有一个张和。我没钱能买得起他的真画,也不认识他住在深阔如海的北京城的哪一幢楼上,但我为他宣传。

毋庸置疑,张和的画与中国画坛相当多的画家拉开了距离,他靠近西方艺术大师,而如何再加大距离地独立于他们,这是我最关注的。今夜我在西安我的书房,如同在一个车站的候车室里等待着,充满了希望和自信。

1997年1月12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