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处朋友素来是交谈不如通信,见面不如相思,与彭匈就是如此。从八十年代中期至今,十余年间,我们大致见过三次,见面都平平淡淡,无亲昵火热,平日却牵肠挂肚,我这边有什么变故他知道,他那边有什么情况我清楚。不如意事多,真知己人少;彭匈是我远在千里的知己之一,那年我在广西采集的红豆,如今还藏在瓶中。
今日早起,天气尚好,调墨写流沙河先生的联语: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邮局将彭匈一沓文稿寄来。彭匈竟然也写文章,这使我吃惊不小,十余年来他对我说的只是如何地为他人编书呵!我是终日都能静坐的人,他一个白面书生,行为缓慢,口无臧否,虚怀得初若无能。我读了他的文稿,突出的印象有二:一、他的文章没有造作,一任率真,质朴可爱,但貌似朴素之中充满灵动。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大概他并不以作家的身份入文,也不以文为文,他是无为而有所为的。二、他是一位饱学之人,世事又洞明,写来就极从容,能深入浅出,举重若轻。这两点,保证了他散文的质量,也是给了专门写作人如我的重要启示。可以说,眼高手也高,使他成为一个好的编辑家和散文家。读完他的手稿,我很兴奋,因多年已戒酒,就沏茶当酒,面向南方向他祝贺。文人相交,清茶清谈,文人相贺,也惟有作品问世,新书出版。我不知道这天中午彭匈有没有感应,但他那一双眼睛不停地闪现在我的脑海。那是一九八六年的时候吧,他来到西安找我,提出要编一本我的散文自选集,我那时很有些惊讶,说编散文可是卖不动的,你敢冒这个险吗?他说:我相信我的眼力的。《贾平凹散文自选集》就这样交他去编辑了,他同时编辑的还有一本《汪曾祺自选集》。这两本书是国内新时期文学最早的作家自选集,没想书出版后,一版再版又再版,竟出现在个体书摊上,这也是纯文学作品第一次进入个体书摊的开始。彭匈的眼力不能不让人佩服。我的散文在这几年许多出版社反复编选,但我最不能忘怀的是第一本选集的编辑者,我们的友谊就是从那时开始。也就在第二年,我去了桂林与彭匈第二回见面,同时也见到了汪曾祺老先生,我和汪先生逢人就讲彭匈的眼力,我甚至还写过诗送他,其中有“彭有双瞳目”的句子。现在,《向往和谐》要出版,这是他的第一本散文集,以他这般文笔,又一腔激情,写作高潮可能还在后边,也将有第二本第三本陆续出版的。
手稿还堆在案头,未来得及给彭匈去信,却听见汪曾祺老先生在北京病逝的消息,真是如雷轰顶,闷了半日。彭匈夹在手稿的信中还提到他去北京见汪老的事,说汪老极关心他这本书,答应为其题写书名的。当年南游,三人同行,如今一人出书,一人却去世,万般感慨,不禁又想起共坐红豆树下的情景了。
1997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