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人类春天的麻醉师
冉云飞
周秦几劫灰
1938年,谢国桢先生编了七册《吴愙斋尺牍》,系吴大澂写给前辈陈介祺商量金石、议论文字的书翰,纸墨精美,甲骨、金文、篆、隶、楷、行、草俱有,曲尽各体之妙。而陈介祺也用《秦前文字之语》来酬答吴大澂的叩鸣与切磋。我常常怀想《诗经》是用什么样的文字形式留传下来的?纸张之发明尚早,保存不易,可以想见。我们常说,《诗经》是上古人们的歌唱,是周代社会的谣曲,但又有多少失载之痛楚,消息在天壤,而不为尘世所纪念。真可谓周秦几劫灰,三千年间黍一炊。即使丘也不削,而时间亦会猛删,时间喜欢在一切人类活动中大动手脚。能在时间的暴政下留存下来的,都属命中之物,《诗经》便是如此。
你是我的惊雷
越重要的东西,我们越容易忘记。空气何等重要,寻常有谁计较。母爱何其动人,多少人要到慈母见背,才知道一切永不可再。大自然的斑驳与多元,加上我们人类的点缀,置身其间是何等的惬意。可惜,多年以来,动物是何等的招摇,植物是何等的葳蕤,山水是如何的明媚,我们没有望见的眼,更没有抵达的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困在城市这座坟里,你无法想像它如许的生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风致,我们差不多快忘个干净,“今我来兮,雨雪霏霏”的情景,似乎也无福享用了。
而今,我们对待大自然的态度,堪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句来自警:二月,足够用墨水来痛哭。“五更疏欲断”,墨水怎能哭够那“一树碧无情”?其实是植物无意,还是我们无情,这是个问题。
一厢情愿的麻醉
所有植物自有一种光华,人类无能执掌它的内心,只好用自己的心情去阐释,这是一种诡秘的一厢情愿。因为所有文字的人造味道,决定了它对露水的盗窃,决定了它对植物的袭击,更决定了它对大自然的偷换。再好的名字,对于植物本身而言,仿佛都只是个笔名,只是无限接近事物本身。但是植物笔名的麻醉作用,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它在人世间的平凡。鱼腥草一名折耳根,又谓猪鼻孔;忍冬而披金银,药铺再谓二花;芣苡一谓车前子,二谓猪耳草。要是算上它的拉丁名和其它绰号,就像人一样,表字、郡望、职官、谥号,搞学问的也不省事,普通人就彻底负了。《诗经》里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但是我们愿意诸种植物名称的麻醉,因为只有在麻醉中才能忘记痛楚,治愈我们对大自然的渴慕与相思。
这是无眠的纲要
关于经典,卡尔维诺不会是人类最后一个喋喋不休者。而我们关于经典的争论与阐释,也会无穷无尽。对于经典的绝妙阐释,没有比1945年深秋与思想家伯林通宵长谈、没有比莫迪利阿尼画笔下雍穆、没有比暴政下艰难而高贵的阿赫玛托娃所说的一句话更准确的了:“这是无眠的纲要”。任何对经典的穷形尽相,都只是个简要的提纲。阐释经典而成经典,便是令人兴奋的“无眠的纲要”。
《诗经里的植物》是一本在网络上诞生的书。网络的好处,使得时空被重新铺排,人物异时异地之交流与互动成为可能。顾颉刚先生关于古史“层累”之说,掀起了二十世中国史学的疑古浪潮,这样的浪潮是针砭食古不化、信古而自高、先前阔过的民族主义自大狂的药石。而台湾作家王鼎钧(曾用“一勺金”的ID,天涯社区闲闲书话里,潜过水,交流回复过,也发过贴)先生则在《诗经里的植物》的跟帖中说道:“经典的伟大,好像是一代一代后人堆高的。后人不断诠释、发扬、模仿,再创作,后出转精,而又将光荣归於原典”。原来经典也是“层累”的,但最终要将光荣归于原典。与此同时,作者深圳一石亦在回答网友的质疑时说道:“一本《诗经》,穷尽怎样的想象,都不会过度,无数的阐释,怎样的曲解正解,都没有什么诗篇盖过它的光彩。所以,写的时候,只有我们的不够,没有它的不足”。这都是对待经典的谦卑态度。
谁握有衡度《诗经》的标尺?这当然是个愚蠢的问题。善以情度意的读者,不必视那些考证为琐碎烦乱,因为考证是在做近乎科学的工作,我们不能否认科学对诗也有它的效力。当然考证者,也不必介怀那些主情度意派的臆断,那是些对自己的感觉负责的人,倘能因此获得更多人的共鸣,不必是他的刻意,而是口之于味,有同嗜焉。至于对同一物事,各有各的理解,那么休谟便出来打圆场了:趣味无争辩。
人生本来是个严酷的冬天,我们需要春天的麻醉,我感谢《诗经》里这些来自春天的无名麻醉师。同时,也要感谢再度把我引向这些无名麻醉师的网友深圳一石兄。
2007年5月之杪于成都
后注:
一本书作者唯一的权力,就是能够有一点机会,可以把和这本书有关的顾念说出来。我与冉兄至今未谋一面,只在网络上的几行文字里有过交集。2005年初写这些文字时,从未想过它在现实世界里会有什么结果。2005年年底,冉兄编选一本《2005年网络散文精华选集》(大概是这个书名,也不知这本书最后是否出版),将开头几篇文字选进了初选,并在短信里留言,鼓励一个粗浅好文的人,向心于写作。常话说,“玉在断处现,人在绝处生”,“现”和“生”,既需要自身力量的主导,也需要外界力量的开挖。那是一个年轻生命在迷茫困顿时听到最暖心的话。冉兄或许已经忘记那几句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话,那几句话,在一个生命内部曾经是生生念的微火,是文字河谷里有了生趣的暖风,促使过一个人发生过渐变。2007年,书出版前,想着冉兄和这本书的渊源,向他提及写序的事,他二话没说答应下来,尽心尽力写下序言。因为特别的原因,书出版时,出版社把原本作为序言的文字放到书后成了跋。到我发现,和出版社交涉,书已上架。这个时候做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对一个原本投去过一点希望的人,却这般言而无信,一定让冉兄失望。
没想过书会有再版的机会。一个人背着“言而无信”的包袱,总会耿耿于怀。这次再版,想联系冉兄,没有联系上,我便自作主张,把这篇序言重新放到它原本该有的位置上(添加改动的文字是对王鼎钧先生的说明),算是对冉兄迟来的一份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