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佛哥公寓历史上最重大的日子。在此之前,平静的公寓生活中最突出的事件,莫过于那位假伯爵夫人像流星一般的出现。但是与今日天翻地覆的事(从此成为佛哥太太永久的话题)相比,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首先是高里奥和奥耶那一觉睡到第二天十一点。佛哥太太半夜才从快乐戏院回来,早上十点半仍躺在床上。喝了佛托拉给的剩酒,利列瑟杜弗的酣睡耽误了房子里的打扫。伯瓦拉和米茜努小姐并不抱怨早饭开得晚。维多莉和古的太太也睡了懒觉。佛托拉八点前就出门,一直到开饭才回来。十一点一刻,西尔韦和利列瑟杜弗去敲各人的房门通吃早饭,居然没有一位说什么责备的话。两个仆人一走开,米茜努小姐首先下楼,把药水倒入佛托拉自备的银杯,那是已装满了他冲咖啡用的牛奶,把和别人的一块儿炖在锅子上的。老姑娘算准了利用公寓里的这个习惯下手。七位房客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到齐。奥耶那伸着懒腰最后一个下楼,正遇见德·涅切戈太太的信差送来封信,写的是:
朋友,我对你既不觉得有损尊严,也不有意生气。我等你直到凌晨两点,等一个心爱的人!受过这种折磨的人绝不会滥施于人。我看得出你是第一次恋爱。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深感不安。倘若不是为了保守的秘密,我就亲自来了,看看你到底遇到的是凶是吉。可在那个时候出门,不论步行或是坐车,岂不是自毁声名吗?我感觉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不幸。我放心不下,请你告诉我为什么父亲对你说了那些话后,你却没有来。我会生你的气,可是会原谅你的。你生病了吗?为什么住得那么远?求你开口说一声吧。我们马上见面,可以吗?倘若有事,只需回我一个字:或说就来,或说生病。如果你身体不适,我的父亲会来告诉我的!那么,究竟是发生什么事呢?……“是啊,发生什么事呢?”奥耶那叫了起来。他没看完信,就把它揉成一团,急忙冲到饭厅,问:“几点了?”
“十一点半。”佛托拉边说边把糖放到咖啡里。
那逃犯朝奥耶那冷峻地带有诱惑性地看了一眼。凡是天生有吸引力的人都有这种的目光,据说能镇压疯人院里的武痴。奥耶那不禁浑身颤抖。街上传来一辆马车的声音,坦依凡先生家的一个穿号衣的仆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古的太太马上就认出了。
“小姐,”他叫道,“老爷请您回家,家里出了祸事。弗莱特烈先生和人决斗,脑门上挨了一剑,医生宣告没有希望了,也许您来不及跟他见面了,已昏死过去了。”
佛托拉叫道:“可怜的小伙子!有了一年15000法郎的收入,怎么还去打架呢?年轻人太不懂事了。”
“喂,老兄!”奥耶那对他叫道。
“怎么,你这个大孩子!巴黎哪天没有人决斗?”佛托拉一边回答,一边若无其事地喝完咖啡。米茜努小姐全神贯注看他这个动作,听到那件惊动大众的新闻也无动于衷。
古的太太说:“我陪你一起去,维多莉。”
她们俩帽子也没戴,披肩也没拿,飞奔而去。维多莉临走时噙着泪对奥耶那望了一眼,仿佛说:“我没料到我们的幸福是用我的眼泪作代价的!”
佛哥太太道:“呃,你居然能预言未来,佛托拉先生?”
约各·高冷回答:“我是先知,我是一切。”
佛哥太太对这件事又扯了一大堆废话:“不可思议吗!死神来寻我们,连个商量都没有。年轻人往往会走在老年人之前。我们女人总算幸运,用不着决斗;可是男人没有我们的痛苦,我们要生孩子,而做母亲的辛劳是漫长的!维多莉真福气!她父亲只得承认这位女儿了吧。”
“正是如此!”佛托拉望着奥耶那说,“昨天她还身无分文,今天早上就腰缠万贯!”
佛哥太太嚷道:“喂,奥耶那先生,这下你可赶上鸿运了。”
高老头听了这话,望了望大学生,看见他手里揉成一团的信。
“你还没把信看完呢!……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像别人说的一样吗?”他问奥耶那。
“太太,我绝对不会娶维多莉小姐。”奥耶那回答佛哥太太的时候,表现出恐惧和厌恶的神态,使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高老头抓起大学生的手,几乎要亲它一口。
佛托拉说:“哦,哦!意大利人有句谚语,走着瞧吧!”
“我等回复呢。”涅切戈太太的信差催问朗森狄尼。
“告诉太太说我会去的。”
信差走了。奥耶那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再也克制不住了。他大声自言自语:“怎么办?一点儿证据都没有!”
佛托拉得意地笑着。他吞下的药品正在发挥作用了,只是逃犯的身体非常结实,还能站起来望着朗森狄尼,哑着嗓门说:
“孩子,好运就在睡觉的时候来的。”话刚说完他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奥耶那说:“果真是上帝主持公道啊!”
“哎哟!他怎么啦?这位可怜的、亲爱的佛托拉先生?”
米茜努小姐叫道:“那是中风啊。”
“喂,西尔韦,快去找医生,”寡妇吩咐,“朗森狄尼先生,你快去找彼昂逊先生。也许西尔韦碰不到我们的葛兰泼莱医生。”
朗森狄尼很高兴自己能借此机会离开这个可怕的魔窟,便飞快地跑了。
“利列瑟杜弗,你上药铺去抓些治中风的药。”
利列瑟杜弗走了。
“哎,喂,高老头,帮我们把抬他上楼,抬到他卧室去。”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佛托拉抬上楼梯,放到床上。
高里奥说:“我帮不上了,我要马上去看我的女儿。”
“自私的老头儿!”佛哥太太嚷道,“去吧,愿你像野狗一样无人理睬地死去!”
“找找你屋子里有没有乙醚。”米茜努小姐边对佛哥太太说,边和伯瓦拉解开佛托拉的衣服。
佛哥太太下楼回房,使米茜努小姐可以施展阴谋。
她吩咐伯瓦拉:“赶快,脱掉他的衬衫,把他翻过身来!你总得做点事,难道让我脱光他的衣服。你干吗愣着不动?”
佛托拉被翻过身来,米茜努照准他肩头一巴掌打过去,鲜红的皮肤上立刻白白地泛出两个致命的字母。
“吓!一眨眼你就挣到3000法郎的赏钱。”伯瓦拉说着,扶住佛托拉,让米茜努替他穿上衬衣。——他把佛托拉放倒在床上,又道:“呃,好重啊!”
“别废话!看看有什么钱箱没有?”老姑娘急急地说道,她目光锐利,像能穿透墙壁似的,她贪婪地搜索着房内简陋的几件家具。
她又说:“最好找个借口把这口书柜打开!”
伯瓦拉说:“恐怕不妥吧?”
“为什么?赃款是不是他的。可是来不及了,已听到佛哥太太上楼了。”
佛哥太太说:“乙醚来了。哎,今天的怪事真不少。我的天!这人是不会生病的,他白得像一只子鸡。”
“像子鸡?”伯瓦拉随声附和。
寡妇把手按着佛托拉的胸口,说:“心跳很正常。”
“很正常?”伯瓦拉觉得很惊讶。
“是啊,挺正常的呢。”
“真的吗?”伯瓦拉问道。
“妈妈呀!他就像睡着一样。西尔韦已经去请医生了。喂,米茜努小姐,他把乙醚吸进去了。大概是抽筋,脉搏很好,身体像土耳其人那样棒。小姐,你看他胸毛有多浓密啊!似乎能活到一百岁呢,这家伙!头发也没有掉过。哟!是胶在上面的,他戴假头发,原来的头发是土红色的。据说长红头发的人不是极好就是极坏!他大概是极好了,他?”
“好!好到能够吊死。”伯瓦拉说。
“你是说他好吊在漂亮女人的脖子上吧?”米茜努小姐急忙掩饰说,“你出去吧,先生。男人生病了,当然是我们女人来照料。你去外边吧。这儿有我和佛哥太太照看就行啦。”
伯瓦拉一声不吭地走了,像一条狗被主人踢了一脚似的。
朗森狄尼原想出去走走,换换空气。他闷得发慌。这件准时发生的罪案,昨夜他很想阻止的,后来怎么了?他应该怎么办呢?他唯恐在这件案子中做同谋犯。想到佛托拉泰自若的神情,心有余悸。他暗想:
“假如佛托拉不哼一声就死了呢?”
他穿过卢森堡公园的街道,好似有一群猎犬在背后追着他,甚至连它们的狂吠声都听得见。
“喂,朋友,”彼昂逊招呼他,“你看到《舵工报》了吗?”
天梭先生主办的激进派报纸《舵工报》,在晨报出版后几小时另出一张内地版,登载当天的新闻,在外省比别家报纸的消息要早24小时。
高乡医院的实习医生接着说:“有则重要新闻:坦依凡的儿子和前帝国禁卫军的弗朗却西尼伯爵决斗,额上挨了一剑,两寸深。这样的话,维多莉小姐就成了巴黎最富有陪嫁的姑娘了。哼!要早知道的话!世事难料啊!听说维多莉对你很青睐,是真的吗?”
“别胡说,彼昂逊,我决不会娶她。我爱着一个美人,她也爱着我,我……”
“你说这话好像拼命为自己辩白不忠实一样似的。难道真有什么女人,值得你放弃坦依凡老头儿的巨额家产吗?倒要请你指给我看看。”
朗森狄尼叫道:“难道所有的魔鬼都要缠住我不放吗?”
彼昂逊道:“那么你又在缠着谁呢?你疯了吗?伸出手来,让我把把你的脉,你发烧了。”
“赶快回佛哥妈妈家去吧,”奥耶那说,“无赖佛托拉刚才晕过去了。”
“啊!我早就疑心,这下可证实了。”彼昂逊说着,丢下朗森狄尼跑了。
朗森狄尼溜了好长时间,神情严肃。他反复地自我剖析。尽管他迟疑不决,仔细考虑,到底真金不怕烈火,他的清白总算经得起严峻的考验。他记起昨夜高老头告诉他的知心话,想到但斐纳在阿多阿街替他预备的屋子,掏出信又重新念了一遍,吻了一下,心想:
“正是这样的爱情给了我希望。可怜的老头儿经受了多少精神的折磨;他从来不提,但谁都看得清楚!好吧,我要像照顾父亲一样地照顾他,让他享享福。如果她爱我,她白天会常常到我这儿坐坐,陪陪他的。真该死,那高个子的雷斯多太太,竟然会把老子当下人看待。亲爱的但斐纳!她对老人家体贴多了,她是值得我爱的。啊!今天晚上我就会快乐了!”
他掏出怀表,赏玩了一会儿。
“一切都称心了。两人真正相爱、永远相爱时,尽可以互相帮助,我尽可以问心无愧地收这个礼。再说,将来我定能飞黄腾达,无论怎样我都能百倍地报答她。这样的结合既没有罪过,也没什么能让最严格的道学家指责的地方。世上有多少正人君子有类似的男女关系啊!我们不欺骗谁,欺骗才降低我们的人格。撒谎不就是认输吗?她和丈夫已长期分居,我能够对那个亚尔萨斯人说,既然他不能给妻子幸福,就应当让给我。”
朗森狄尼内心挣扎了很久。虽然青年人的善念终于得胜了,他仍不免在四点半前后,天快黑的时候,受好奇心的驱使,回到发誓要离开的佛哥公寓,想看看佛托拉生死如何。
彼昂逊给佛托拉灌了呕吐剂,吩咐人把吐出来的东西送往医院化验。米茜努极力主张倒掉,引起彼昂逊的疑心。再说,彼昂逊见佛托拉复原这么快,更怀疑有人对这个快乐汉下了毒手。
朗森狄尼回来,佛托拉已站在饭厅里火炉旁。包饭客人都提前到了,因为获悉了坦依凡儿子的事,想来打听一下详细情况和对维多莉的影响。除了高老头,大家都在谈论这件意外事。奥耶那进去,正好跟不动声色的佛托拉碰面,被他瞪了一眼,直瞧到自己心里,引出些邪念,使他心惊肉跳,不由得打个寒噤。那逃犯对他说:
“喂,亲爱的孩子,死神离我还远着呢。那些太太们说我刚才的中风,连牛都受不了,我竟一点麻烦都没有。”
佛哥寡妇嚷道:“别说牛,连公牛都撑不住。”
“你看我活着不惬意吗?”佛托拉以为看透了朗森狄尼的心思,附在他耳畔说,“那你未免太狠心了!”
“嗯,真的,”彼昂逊说,“前天米茜努小姐提起一个人绰号叫‘鬼上当’,这名字倒是挺配你的。”
这句话,对佛托拉犹如五雷轰顶,他顿时脸色发白,身子晃了几下,那双震慑人心的眼睛射在米茜努脸上,似一道有魔力的光。这股精神的威势吓得她腿都软了,歪歪斜斜地跌坐在一张椅子里。逃犯撕去了平时那和善的脸皮,露出狰狞可怖的面孔。伯瓦拉恐怕米茜努遭受危险,急忙向前,挡在她和佛托拉之间。所有的房客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这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士兵的枪柄与街面上的石板碰击的声音。正当高冷不自觉地望着墙壁和窗子,想要找出路时,客厅门口已经出现了四个人。为首的就是那特务长,另外三位是警务人员。
“兹以法律和国王陛下的名义……”一位警务人员这样宣读着,以下的内容被一阵惊讶的嘈杂声淹没了。